但是,有一件事在我的心裏窩了很久,那就是他的頭究竟是怎麼禿的?心裏有話,不吐不快,終於有一天,我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二禿子的臉刷的一下紅了,囁嚅了半天說:“小時候家裏窮,糟蹋的……”

我還想再問什麼,隻見他眼角竟溢出了兩滴淚花。我失措了,生平第一遭碰到大人在我麵前流淚的意外局麵。

或許二禿子也意識到在我麵前流淚是有失體統的事吧,很快揩幹淚水,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極其真切的表情說:“看到別人一頭黑發,我真心裏癢啊,有時候連做夢都夢見自己也長了滿頭黑油油的頭發,高興得從夢中笑醒……”

啊,他有一顆多熾熱的愛美的心啊!我深深地感動了。

突然一陣自責湧上心頭:曾經在感情上嘲笑和厭惡一個生理上有缺陷的人,是多麼不道德呀!

負疚的心情使我一連數日沒有再去二禿子那裏。這其間,卻和小梅——一位比我小兩歲,俊眉秀眼,賣五香豆的小姑娘成了莫逆之交。

小梅是個非常苦命的孩子,自小死了父親,五歲那年母親又得了神經病,丟下一個比她還小三歲的妹妹。她六歲會做衣服,七歲會做鞋,除了帶好妹妹,服侍好有病的母親,她還喂豬、種菜、擺零食攤。

在我和小梅相識的日子裏,很少看見她歇息過,不是喂雞喂豬,就是補衣做飯,好像幹活就是她最神聖的天職。童年的幸福,孩子的歡樂,似乎跟她絲毫無緣。她那一雙手,和她那俊秀的麵龐以及矯健的身材是那樣的不協調和刺眼,它大得出奇,而且繭皮層層,布滿裂口和傷痕,粗糙得像老樹皮。然而,正是這雙手,正是這雙近乎畸形發育的粗大的手,不僅養活了她自己,而且養活了一家三口。

她平時話很少卻很愛笑,笑起來非常好看,露出兩排整齊雪白的糯米小牙。我常常感到納罕:生活的擔子這樣沉重,她竟沒被壓垮?或許,她已經麻木了?

她是那樣地愛聽故事,尤其是神話故事。每次隻要一看見我,她就要停下手中的活計,央求我給她講一個。她最愛聽的故事是《馬蘭花》,我已經記不清和她講過多少回了。後來,我索性把這本小書送給了她。

一次,我來找她玩,看見她正邊賣五香豆邊翻著那本小書在和她妹妹講著呢。她講得那樣認真,那樣出神入化,連我的到來都未發覺。講到最後,隻聽她歎了一口氣,神往地說:“什麼時候我要能有一朵馬蘭花該多好啊……”

她的話剛說完,我突然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原來那本小書她竟是倒著看的!

當小梅弄清了我失笑的原因後,羞紅了臉道:“不識字,等於睜眼瞎啊!”

第二天,當我又來找她時,她捧著一本簇新的練習簿激動地對我說:“從今後,教我識字。好嗎?”

我答應了。從此,我每次來找小梅都要教她認幾個字。隨著她認識的字越來越多,我們的友誼也越來越深。她開始喊我姐姐了。

春秋輾轉,流年如水。三年後,我接到了招工通知。在即將離別的那些日子裏,我更勤地往來於村莊和小鎮之間。

我告訴徐大爺,我要走了,徐大爺流著老淚默默地為我盛了一碗綠豆丸子,為我餞行;我告訴二禿子,我要走了,二禿子無聲地搬過破理發椅,為我理了最後一次發:

我告訴小梅,我要走了,小梅竟遏止不住,號啕大哭,哭得連我也眼淚汪汪……啊,看著那些稔熟的小店,稔熟的小攤販,看著那一張張可親可愛的麵龐,我驀地覺得:我生命的一部分似乎已經留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