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固城時,已是中午。
街道兩側還是東倒西歪的泥瓦房,父母曾幾次寫信說:“家裏的老房子都拆了,修起高高大大的磚瓦房。”可我怎麼也看不到新房子。下街王家女人,我走的時候就站在門口,兩手叉腰,罵二哥如何如何地不要她的女兒,害她女兒年過三十還找不上婆家,我走了這麼多年,她還在那兒如數家珍般地罵二哥。村裏的門都大開著,供銷社門口的台階上,幾隻黑母雞啄吃地上的蟲子,時不時地朝街口傳來的罵人聲望一眼,瓦房頂細長的黃蒿傾斜身子,好像它們都是王家女人的呼應者。
我家還是兩扇粗糙的白樺柴門,小時候寫上去的兩行字還在上麵。門沒上鎖,推開門,炕上疊放紅綢被,是二哥結婚時,大姐送的,母親特意用它給我縫的棉被,看上去還是我自己疊的,整整齊齊,棱角分明。炕頭掛一盞煤油燈,油已燃盡,燈早熄滅。那年考初中整夜背課文,幾本小學課本放在枕邊,一截寫禿的鉛筆夾在課本中間。炕角旁堆洋芋,是二哥從水泉灣背回來的,這麼多年,洋芋一點沒見少,家裏人都吃些什麼?
聽得見大柳樹上的蟬鳴,看得見院子裏遺落的麥穗,正是碾麥的季節,心想他們可能在碾麥場,便將行李放在門口,朝碾麥場走去。心想,剛才路過碾麥場時怎麼沒有看見他們。
走到戲樓前,一股水從渠梁斜衝下來,徑直流進下麵的洋芋窖,洋芋窖都塌陷下去,窯裏積滿水,洋芋亂堆在窖邊。水渠長稀疏黃蒿,站在渠上的老水磨披身暖烘烘的陽光,磨門大開,磨炕上的火盆邊有燃殘的柴頭,被柴火點燃留下小洞的炕席也是熱的,磨房飄浮麵粉,磨輪哐當哐當地轉,是誰磨完麵剛走。估摸她走不多遠,跑到高家園子邊,大柳樹下似有人影閃過,待我趕過去時,人已到上河壩的白楊林裏,斑斑駁駁的樹影中,臥耕地耕乏的兩頭黃牛。
回到河邊,踩過搖搖晃晃的河石,聽見牛拉碌碡碾場的轆轆聲。從場門進去,鐮枷木鍁掃帚都站在倉庫牆角,房中央放隻大火盆,幾粒火星明明滅滅,一罐薄茶咕嘟嘟地煮,火盆旁放一頂草帽,帽殼壓陷進去的坐痕還在,人肯定都在場院裏。掉頭出來,場院異常安靜,什麼時候村裏人加寬加大了碾麥場,寬寬泛泛地冒著濕氣,像剛挖過的洋芋地。牆外的豔果紅、化心梨、糖梨樹上,掛著紅紅黃黃的果子,二娃家的包穀葉已打卷,快要收割。突然,碾麥場中,站起兩座麥垛一樣高大的墳墓,土瞬間阪結,墳頭蒿草搖曳。記得那裏一直是兩隻碌碡的地方,靠東的一隻長的像蟾蜍,四周擠滿芽麥,身子底下是太歲的家,碾麥場的人馬總繞著它跑,誰又搬走了它們呢?
轉眼看見母親坐在墳前,我走過去,母親沒有抬頭,好像我一直站在她身邊。叫聲:“媽,我回來了”。母親掰著竹筍般細嫩的手指頭,好像沒有聽見,我搖晃母親毛藍布包裹的雙肩說:“媽,我回來了,我昨晚給小軍打電話說今天要回來,他沒給你說嗎?”母親猛然抬起頭:“小軍和二娃服都脫了,你看他倆的墳都長這多麼高了,你咋打電話哩?”我問:“我昨晚明明給小軍打電話,他今天咋就死了呢?”母親站起來指著河對岸的水泉灣說:“我們家的洋芋地被他倆取土取了十幾年,修起幾院高大的房子,給後輩兒孫的房都修起了,我說把地掏空要出人命,你二哥耕地時牛不敢進地,太陽一出來,地皮薄的像張紙,一眼就能看到地底去,年年的洋芋長不大。你浪哥到化綠山背麥時,看見他倆在地底下取土,地皮弓著腰,就要塌了,他倆咋勸都不聽。沒辦法,你二哥就到大彎梁一天一背刺,背了幾年才罩住地邊,原以為罩了地,他倆就不會偷我們地裏的土,可有一天,地皮塌了,他倆壓進地底,挖了幾天才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