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謊釋(1)(1 / 3)

將近半個世紀過後,那場血劫案一直在顧怡的腦際間縈繞。

事情發生得很蹊蹺,許多不祥的征兆後來都被一一證實。那一天的天氣非常陰森。祖父說他早晨起床後散了一會兒步,行至後花園的時候他看到木槿叢下有一對花蛇攪在一起。花蛇很花,周身的圖案很美也很恐怖。它們翻翻滾滾,蹂躪著草坪,蕩散著潮濕的晨曦。祖父嚇呆了。祖父說他從來未見過如此燦爛的花蛇。那對蛇一大一小,大的是赤練,小的是黑花。祖父很怕蛇,看了兩眼心中就驚悸不堪,似覺那蛇已爬入了他的心底。他驚慌失措正欲喊人把它們趕跑,一隻禿鷲突然從天而降,斜刺下來啄住了那條紅白相間的大蛇,把它們帶上空中。兩條蛇發出“咕咕”的怪叫,同時在空中掙紮,如同兩朵係在一起的紅黑牡丹花。後來就一齊落了地。那條赤色花蛇的頭部被啄了一個洞,血汩汩地浸出,伸伸縮縮的樣子十分悲慘,一會兒便長長一條不動了。那條黑蛇悲憫地在赤練蛇身上爬來爬去,後來發現了祖父,才戀戀地逃進了草叢裏。

祖父望著那條悲慘死去的大蛇怔了許久。突然,他麵色蒼白,渾身戰抖不止。祖父說就在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屬“大龍”,兒子屬“小龍”,於是也就感悟出這一幕是一個不祥的征兆。這番話是在太陽出來以後祖父告訴顧怡和他的父親的。那時候顧怡還小,剛滿十二歲,正在讀蒙學。祖父說這番話的時候麵部呈現出十分的頹喪和肅穆,雙目內閃跳著許多的驚慌和不安。就在那一瞬間,顧怡看到了祖父的“死相”,覺得挺可怕。十八個小時之後,祖父躺在了血泊裏。那時候顧怡對祖父的死相已相當熟悉,因而也就沒有留下十分強烈的印象。

那一天早飯後全家人的情緒都非常低落。早飯後的太陽已經老高。按豫東風俗,太陽出來就可以講夢的。全家人都說做了非常可怕的噩夢,而且千奇百怪。至於“噩”到什麼地步,“怪”到何種程度,誰也不願說。多少年以後,顧怡猜測出每個人的噩夢大概都與祖父有關,眾人有礙於祖父的情緒反常不願講出。沒講出就破不得,於是那一天的深夜祖父果真喪了性命。事情來得很快,中午時分,一個名叫趙九的家丁就回來提供情報,說是農會已經商定,天一明就要闖進顧府分浮財,領頭的是顧家長工顧大壯。並說這“情報”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佃戶提供的,可靠的程度一目了然。祖父聽到這個消息後麵色更加蒼白,他愣了許久才讓賬房老金取出幾個小錢獎賞了趙九,然後開始在客廳間踱步。顧家客廳很寬敞,整個建築高出地麵三尺有餘,進客廳須拾級而上。回形走廊的邊緣全是楠木雕花欄杆,油漆斑駁,能使人聯想出許多千奇百怪的圖案。室內通是木質結構,粗壯的柱子頂天立地,青石柱墩雕龍鑿鳳,透出大戶人家富麗堂皇的氣勢。廳內是方磚鋪地,碩大的方磚被腳步磨出青光,顯示出年代的古老和滄桑。大廳麵南坐北。午時的陽光在甬道上閃跳。甬道旁的秋菊含苞待放,紫羅蘭正在衰敗。秋蟬在垂柳間苟延殘喘,發出陣陣歎息。祖父的麵部陰沉而凝重。秋蟬那十分傷感的叫聲傳入他的耳膜,仿佛是催命的鬼嚎使他心驚肉跳,步子紊亂而失調。

祖父踱步的時候顧怡隨母親來到了客廳,他望到祖父那慌亂的腳步就感到很恐怖。這時候全家人已不約而同地進了客廳,大氣不敢出,驚恐地坐在角落處,木然地望著那個幹瘦老頭子來回“走柳兒”。滿廳一時間皆是心跳聲。

顧怡的父親叫顧嵌。顧家已單傳三代。顧嵌前些天剛從外地回來,帶回了許多共產黨將得天下的消息。他要求父親躲一躲,並說眼下已到了顧命不顧財的時刻。顧怡清楚地記得祖父瞪了父親一眼,然後拂袖而去,出了客廳繞過甬道就躲進了自己的臥房,直到天黑沒露麵。

那一天的晚飯味同嚼蠟,由於當家人不在場,全家人吃得謹慎又心慌。顧嵌麵色陰鬱,胡亂喝了幾口粥就離開了飯廳。顧怡隔窗看到父親去了祖父的臥房。臥房雙門緊閉,顧嵌遲疑片刻終於沒勇氣叩門,隻是垂頭喪氣地在假山的周圍轉悠。那時候天已近黃昏,西天邊際一抹紅霞格外鮮豔,照得顧家大院一片血色。

半夜時分,顧怡突然被父親喚醒,當他揉著惺忪的雙目隨父親見到祖父的時候,發現祖父已失掉了白日的浮躁,正襟危坐在太師椅上,一副儒將之風,顯得幹練而老成。他望了望兒子和孫子,沒說什麼,隻揮了一下手,便領他們走出了臥房。

那一天的夜非常黑,偌大的顧家宅院被黑暗和寂靜籠罩。顧家三代人一字排開,穿過客廳朝後樓走去。祖父熟稔地走在前頭,腳步透出少有的穩健和警惕。磚鋪甬道旁的木槿和冬青黑黝黝的,昆蟲“唧唧”地在內裏叫,聲音單調而纏綿。夜風徐徐,樹影婆娑。桂花的馥香在夜空中飄蕩,使人想起明月高懸的中秋佳節已迫在眉睫。芭蕉早已被夜露打濕,秋水成滴地滾落在下麵的葉子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吧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