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東家老爺打工之前,我本是山下王家村一個沒爹沒娘的放牛娃,因為腦子天生不大靈光,村人都喚我做“二杆子”。我每日的營生就是趕了村裏那兩三頭毛色稀疏的老黃牛爬上山坡,牛吃吃草,我看看天,吹吹竹笛哼哼小調兒,從晨起耗到黃昏,一天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說起東家老爺,沒人知道他姓甚名誰出身何地,又是幾時來在這半山竹林深處悄聲不響起了座向陽的宅院。隻記得是泰和元年的春天,新皇登基普天同慶,那大宅也建成了,東家老爺非常闊氣地擺了幾桌宴席答謝雇來幹活的泥瓦匠人,我跟村裏幾個小娃子也跑了去湊熱鬧,順道討些便宜酒水打打牙祭。
好家夥,東家老爺的宅子可真叫氣派,高門大窗古樹參天,院裏一水兒的青磚鋪地,上頭刻著各色花鳥,牆頭的瓦片兒金光閃閃,全是卷了邊的雲彩形狀,就連院子後頭的馬廄都寬敞得足夠跑下一架大馬車!
正當我吃著點心流著口水嘖嘖稱奇時,肩膀忽然被人輕輕拍了一記,回頭去瞧,竟是東家老爺。東家老爺笑眯眯問我:“小兄弟,我等初來乍到,現下正好缺個養馬的好把式,包吃包住每月還有二錢銀子的酬勞,你可願意接下這活計?”
我受寵若驚地愣了半晌,又望向他那馬廄:“可是貴人老爺,您家裏頭並沒有馬啊?”
老爺滿不在乎地搖搖頭:“莫急莫急,往後總會有的。”
我又望向我拴在山坡上那幾頭病懨懨、蔫答答的老黃牛:“實不相瞞老爺您,我其實並沒什麼侍弄牲口的手藝……”
老爺又滿不在乎地搖搖頭:“牛馬養得如何都是其次,老爺我是看中你竹笛吹得悅耳,小調兒唱得歡快,聽了叫人心中歡喜。”
就這麼著,我留了下來,成了東家院裏一個沒馬可放的小馬倌兒。
-
東家這一家子全都是怪人,就說這東家老爺吧,操持偌大一份家業,卻整天優哉遊哉好像從來沒有煩心事兒,每日多少進項多少花銷一概不管,外間是兵荒馬亂是改朝換代一律不問,去夏山上發洪水將院牆衝去了一個角,他隻笑眯眯擺手“小事小事”,前日廚娘將十兩銀子一小盒的燕窩燒成了糊鍋巴,他隻笑眯眯擺手“無妨無妨”,又聞山下來了夥子強盜將幾家富戶洗劫一空搞得十村八店人心惶惶,他也隻笑眯眯擺手“不怕不怕”,若不是看他還要吃飯喝水睡覺出恭,倒真成個神仙了。
要說老爺最大的消遣,便是少爺了,老爺的一雙眼好似生了鉤子,從早到晚掛在少爺身上挪不開,看少爺吃飯,看少爺散步,看少爺練劍,看少爺犯傻,看少爺蹲在灶台邊跟我搶酥糖,看少爺抱著酒壇子躺在屋頂上打盹兒,就連睡覺也要擠到一個屋裏看著少爺。換做是我被這麼盯著,一定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得,可少爺卻總能一覺睡到大天亮,還頓頓比我多吃上兩碗飯。
東家少爺曾經受過很重的傷,所以跟我一樣腦子不大好使,總記不住事兒,也記不住我的名字,今個兒叫我葫蘆,明個兒叫我琉璃,後個兒叫我牛黃,也不知都是哪一路的妖魔鬼怪reads;超級工業帝國。時日長了,我也慣了,他叫什麼我都樂嗬嗬答應下來。
少爺叫我大多是有話要問,比方他一覺睡醒,會迷迷糊糊問我今天是不是正月十六,我納悶了,反問他為什麼會是正月十六呢?他答說因為昨天是正月十五。我問他昨天怎麼會是正月十五呢?他說他記得很清楚,昨天是正月十五,他在城裏看花燈,石拱橋邊人來人往的,結果不小心走丟了,他說他還有句很重要的話要對什麼人說,可是給忘了。他問我是什麼話,我又去哪知道?所以得了空,少爺就抱著酒壇子爬上屋頂,邊喝酒邊回想,我也幫他喝,也幫他想,有幾次好容易想起來,他卻醉倒了,等第二天酒醒,又什麼都記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