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八(1 / 1)

下著微雨,我坐著計程車趕到機場去。我望望灰色的天空,這種天出門旅行總很黴氣。不是我迷信,範麗人這一走前途可能像灰色的天空一樣不樂觀。我不願意遠想,我自己就沒有前途可言,有何必替別人擔心?無論如何範麗人有掙紮的勇氣,不像我這麼萎靡。

我手裏的一朵蘭花被車顛得瓣瓣發顫,這朵蘭花是昨晚秦之蓉幫我偷偷剪她爸爸培養的,省了我問媽媽要來為範麗人買禮物的一百塊錢。我把蘭花係了一根絲帶,放存冰箱裏,告訴媽媽我從花店買的,她也沒有表示懷疑。也許她心裏懷疑沒有說出口來,有些事她真能忍耐,像補習班的通知她從沒有對我提過,大概她在等待著看我怎麼說。我偏偏給她個沉默,什麼也不說,我也在等待著看她和梅姨怎麼合力來對付我。

下雨對機場沒有什麼影響,又擠得滿滿的。範麗人太客氣,不要我來送行,我還是來了。我和她認識的日子雖短,可是我很珍惜這份友誼。我已經料定她除非衣錦榮歸,否則很難得再看到她了。這樣想著我心裏總是酸酸的,我固然不快樂,如果把我變成範麗人,也不快樂。

第一次出遠門到底緊張,範麗人外表裝得輕鬆也沒有用,我已經到早了,她到得更早,手續已經辦好。叫你不要來還是來了!範麗人一眼看見我就捉住我的手,她的臉上化妝太濃,眼泡有點腫,不是哭了就是沒有睡好,我不敢問她,我有點怕看她那種不自然的笑。好名貴的花!真漂亮!讚美別人是範麗人的特長。我把花別在她胸襟上時,手顫顫的有點緊張,因為我發現範麗人的嘴角顫顫地好悲淒而不是在笑。

範麗人的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都來了,另外兩個弟弟妹妹上學沒有來送行。到底不是親的,要不然姐姐遠行不知道哪一天才回來,為什麼不向學校請半天假?我從來沒有去過範麗人的家,由她爸爸、媽媽的模樣,可以想像到那是一個怎樣的家。她的爸爸沉沉默默不說一句話,她的媽媽比梅姨對我的態度還要假,弟弟妹妹年紀還小,被機場的熱鬧情景吸引住,一點也沒有離情。範麗人幾個同學和同事也到了,完全是形式化的握手和笑容。在即將離別的時刻反而沒有話可談了,範麗人一會看了幾次表,眼神有一種掩飾不住的焦急。我記起她曾經說過希望離開家鄉永遠不要回來的話了,現在她得到展翅高飛的機會,隻怕她的翅膀太軟弱,經不起狂暴的風雨。我的心突然又發酸了,好像已看到她茫然的躑躅於紐約的街頭,我不想哭的,可是我的眼圈一紅,眼淚再也控製不住。

一隻手緊緊摟住我的肩膀。不要,不要這樣,是範麗人的手,也是她的聲音,但是都和平常不同,她的手很抖,聲音很激動。不過接著她就恢複平靜了,她低聲對我說放心吧!我答應你的事一定做到。

不是,我低著頭用手帕把眼淚擦掉,我知道她誤會我了,梅姨走時我也流過眼淚,那次我為我自己,但被她誤會是為她流的。現在我為範麗人,又被誤認為我為自己流的。我想解釋,可是我的聲音太輕,範麗人沒有聽見,她隻急著安慰我,我去一定去看他,我會告訴他是你讓我去看他的。

我胡亂點點頭,目光避開所有的人射向機場外麵的天空,灰色的天空迷迷茫茫看不到一線陽光,那如陽光的笑容也久已看不到了,回想起來連你的存在也像夢一樣,全是空的,沒有真實過。幾天前範麗人把她的行期告訴我發現我滿臉惆悵,立刻安慰我說別愁,等我到了美國我會找機會替你去看他。我覺得她在說笑話,一個西一個東,她怎麼能從紐約到加利福尼亞。她由我的表情看出我的心情了,她說在美國旅行方便,別忘了我蜜月總要渡的。雖然我把你的地址寫給範麗人了,可是我無法感染到她的自信和樂觀,我的心像失去陽光的小草,日漸枯萎,已經對複活不抱什麼希望了。

還是進個學校,家政、美容、服裝,不論學什麼都好,你的年紀還小。範麗人老腔老氣勸我,好像比我大多了。我知道,我清清有點嘶啞的喉嚨勉強說,已經沒有時間和她多談什麼。我不願意她隻理我忽略了別人,雖然那些人沒有一個像我對她這麼有感情,可是他們也都和我一樣專門為她來送行。

他們真的是名副其實的送行,範麗人走進出境室以後,她那些親友如同熬完一件刻板的工作,一個一個不等飛機起飛便迫不及待的離開機場。範麗人的媽媽臨去前對我假意客氣一句才走的,她的爸爸一直木木然不知心裏在想什麼。我奇怪那些和她生活最接近的人,為什麼全不關心她的遠行,隻有我非常沉重,換了個銅幣向看台走去。

雨繼續下著,遼闊的機場煙霧迷蒙。我倚著欄杆呆呆凝視著雨景,我在分析自己的心境,也許我不是對範麗人戀戀不舍,而是追憶一些事情,等待一些事情。這是我全部的痛苦,過去的再也不會回來,將來的誰也不知道有些什麼發生,而現在是一片空白。就這樣無所寄托,就這樣無所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