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赤地城。戍北大營。
更夫的梆子敲過四下,又有十幾輛輜重車到了。徒役們枕頭還沒挨著便被叫了起來,難免有人心裏不快。嘴上不幹不淨罵了半句,就給兩個全副武裝的甲士踹了個趔趄。
“老實待著!雲麾將軍過來巡營,別惹不痛快!”
那人梗著脖子本要發作,聽見這句便沒了脾氣。南越上下誰不知雲麾將軍喬鬆的威名,去歲他率十萬大軍東征,兩月連下十三座城池,一戰成名,若不是後方糧草沒跟上,怕早已破了東齊都城大渠。
據說喬鬆一回南越就砍了軍需校尉的腦袋,到朝堂又把主掌軍備的幾個大臣罵得狗血淋頭,最後還是皇上出麵,好說歹說才把他勸住。經此一事,全軍上下皆知此人惹不起。
惹不起也躲不過。這番喬鬆自三百裏外的巨陽城與糧草物資同來,竟沒提前和軍需校尉打個招呼,扮作卒長默默跟到營前,才亮了身份。不用說,當下便有幾個辦事不力的沒了性命。
此刻他正對著輜重車踱步來去,寒冰一樣的臉上寫著三個字——不滿意。
“前幾日雨雪紛飛,運來的棉衣都被淋透了,我聽說也沒拿出來曬曬?是要漚到發黴了再給弟兄們穿著過年嗎?”
聽這聲音,將軍年紀似乎不大?先前埋著頭的兵士們不自覺地揚起了臉,繼而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他們不知,封喬鬆為雲麾將軍的旨意裏寫得分明:“年及弱冠,上將之元。飲馬翰海,封狼居山。西規大河,列郡祈連。”前年才行冠禮的他如今不過二十有二,粗看隻是個長身玉立的俊逸公子。
見得如此,隊伍裏有了些騷動,隱隱傳來交頭接耳:“原來是個小白臉兒!”
喬鬆仿佛充耳不聞,神色卻愈發冷了。身旁的陪戎校尉心知將軍最忌諱被別人談及相貌,還來不及勸,耳邊已飄過一句:
“答不出來的話,自今晚起就都給我裹著濕棉衣過活,一刻也不許脫下,直到烘幹。”
霎時鴉雀無聲。駐在戍北大營的幾個軍需校尉麵麵相覷,竟都不記得是如何安置這些棉衣的。但幾人均是摸爬滾打了多年的兵油子,最知萬言萬當不如一默,隻硬撐著不吭氣。
“回將軍,晾曬糧草、衣物的活計是小人在做。”一個聲音打破僵局,眾人皆長舒了一口氣。
“哦?”喬鬆似笑非笑。
陪戎校尉忙從徒役隊伍的最後方把一個小個子拉了出來,帶到前麵。那徒役身量不足六尺,臉上身上都是髒兮兮的,站在喬鬆旁邊更顯灰容土貌。但不知為何,此人身上毫無懼意,反而透著些許從容。
“你便說說怎麼做的。”喬鬆的目光在徒役臉上掃過,銳利如刀。未曾想那徒役竟昂首迎上他探詢的神情,答得一本正經:“不知將軍可否借一步說話。”
喬鬆失笑,隊伍裏又一陣騷動。
“不過晾曬之事,還有難言之隱麼?”喬鬆話裏已是不耐,心念流轉:此人若要嘩眾取寵,便拿他狠狠開一刀。
“回將軍,小人並無難言之隱。”
“你既無難言之隱,便是我有失言之舉了?”
到底赳赳武將,喬鬆氣勢洶洶壓過來,迫得那徒役垂下頭去。
“敢問將軍是否記得《孫子兵法》中‘軍爭為利,軍爭為危’篇末一句?”
“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你既知道這些,更當明白棉衣如何要緊。”喬鬆心下一哂:居然和我玩這個?
那徒役不卑不亢:“在將軍看來,是無糧食先亡,還是無委積先亡?”
“自然是無糧食——所以你沒管衣物,先曬了糧草?”喬鬆話裏透出些喜色,徒役卻依舊淡淡的:“畢竟大軍要果腹,就緊著糧草了。衣物來不及曬,在營帳裏點個炭盆,從早到晚烤著,也能有些效果。糧草卻不敢這般,怕不留心失了火。”
“你倒想得細致。”
“小人沒有實戰經驗,兵書上怎麼寫就怎麼做,不過湊巧。”
當下便是再愚鈍的兵士也聽明白了。欽佩的目光齊齊投向兩人,大家既驚訝於位高權重的喬鬆能如此拉得下臉,又震撼於區區一個徒役也能將兵書所載活學活用。
有膽大的甲士呼了聲哨,喬鬆竟無不豫,低聲問向那徒役:“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