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導論 公安派肇興的文化背景(1 / 3)

明代萬曆年間,有一個以昆仲三人為主體的文學流派,他們“曆詆往哲,遍排時流”,主張抒寫一己之性靈,以清新自然的詩文風格,一掃文壇摹擬之習。這三人便是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因其係湖北公安人,史稱“公安派”。公安派文學的產生基於這樣的文化背景:

第一節萬曆以前的文壇狀貌

明代文壇流派眾多,論辯之風頗盛,從前期的台閣派、茶陵詩派,中葉的前七子、唐宋派、後七子,到晚明的公安、竟陵等等,相互攻訐而又相承相因。諸派持論多矯激偏勝而少有平允之論,多為正題、反題而鮮有合題。連綿相續的詰難糾偏,大致形成了明代文壇不斷重複著的“之”字形流變史。同時,諸派之間又存在著一定的聯係,如:複古派常常因拘執乏變而引發革新派的肇興,師心自用者往往因俚俗淺易而導致複古之風的再盛。公安派就是因矯除明代隆慶、萬曆年間“聲華意氣,籠蓋海內”的後七子泥古之弊而產生的。

明代文壇盛行複古之風,從明初的宋濂、方孝孺以來,無論是台閣體還是茶陵詩派,論詩的途徑不一,崇尚的風格各有不同,但都推尊往昔,主張師習古人。明初文壇“勝代遺逸,風流標映”,他們“師友講貫,學有本原”。被譽為“開國文臣之首”的宋濂就十分注重文學宗經明道的功能,雲:“文者道之所寓也。道無形也,其能致不朽也宜哉。是故天地未判,道在天地;天地既分,道在聖賢;聖賢之歿,道在六經;凡存心養性之理,窮神知化之方,天人應感之機,治忽存亡之候,莫不畢書之。皇極賴之以建,彝倫賴之以敘,人心賴之以正。此豈細故也哉?後之立言者必期無背於經,始可言文。”宋濂主張文道合一,因此,宗經法古,是宋濂的學術思想,也是其文學觀念。但是,他們所謂的師古與其後的膠執於古人格法,徒襲字句並不相同,如宋濂雲:“然則所謂古者何?古之書也,古之道也,古之心也。道存諸心,心之言形諸書。日誦之,日履之,與之俱化,無間古今也。”而其後的高啟提出“兼師眾長,隨事摹擬”,則已露出膠執前人的端倪。當然,明代文壇複古之風的真正肇興則在弘治年間,當時茶陵派領袖李東陽位及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是楊士奇之後又一位“宰臣以文章領袖縉紳者。”他不滿意當時“軼宋窺唐已為極致,兩漢之體已不複講”的現象,稱讚“漢魏以前詩格簡古。”但李東陽與前七子的關係後人論說不一。錢謙益視“長沙(李東陽)、何(景明)李(夢陽),界若鴻溝。”此後,四庫館閣之臣也承秉了錢謙益的觀點,雲:“逮北地(李夢陽)、信陽(何景明)之派轉相摹擬,流弊漸深,論者乃稍稍複理東陽之傳,以相撐拄。”而王世貞則雲:“長沙之於何、李,其陳涉之啟漢高乎?”沈德潛亦雲:“永樂以後詩,茶陵起而振之,如老鶴一鳴,喧啾俱廢。後李、何繼起,廓而大之,駸駸乎稱一代之盛矣!”李夢陽確曾屢次詆訶東陽,但是,這並不能掩蓋東陽發七子派先聲的事實。錢謙益所以判分東陽、夢陽為二途,與其揚東陽而抑夢陽不無關係。錢謙益痛惡摹擬,謂李夢陽“牽率模擬剽賊於聲句字之間,如嬰兒之學語,如桐子之洛誦。”而對李東陽則推讚甚至,謂之“以金鍾玉衡之質,振朱弦清廟之音,含咀宮商,吐納和雅,渢渢乎,洋洋乎,長離之和鳴,共命之交響也。”在他看來,一是典正和雅,一是牽率模擬,自然難以共轍同道。當然,也應看到,李東陽畢竟是由台閣體到七子派之間的過渡人物,他對雅正的詩風頗多稱道,同時,李東陽確也有過反對一味模擬的議論,如,他說:“規規焉俯首縮步,至不敢易一辭,出一語。縱使似之,亦不足貴矣。”這些都是錢謙益中分茶陵派與前七子為二途的原因。

其後的章懋、王鏊、林俊、桑悅等人也都有師古之論。如,林俊對張白齋“古詩祖漢晉,律詩祖盛唐,而參以趙宋諸家之體”的作品深為激賞,稱頌其“氣格疏爽,詞采精麗,音調孤絕,聽之灑然,咀嚼之雋永而有餘味。”但明代複古之風的稱盛,則始於弘治年間李夢陽、何景明為首的前七子主操文柄之時。他們針對台閣體的典雅高華而又萎弱的詩風,主張取程古法,其標準是“文自西京、詩自中唐而下,一切吐棄。”致使“操觚談藝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詩文,於斯一變。”前七子以詩論較為突出,古體宗漢魏,近體學盛唐,與楊士奇等人標舉王、孟、岑、高不同,他們於唐詩又“廢唐近體諸篇而為李、杜歌行。”由此而溯源探本,認為近體源自古體,古體源自《詩三百》。而《詩三百》多為產生於民間的自然之音,因此,他們對民間文學又頗為推重,誠如沈德符所雲:“元人小令,行於燕趙,後浸淫日盛。自宣、正至成、弘後,中原又行《鎖南枝》、《傍妝台》、《山坡羊》之屬。李空同先生初自慶陽徙居汴梁,聞之以為可繼《國風》之後。何大複繼至,亦酷愛之。”前七子標舉古法高格而又主張情為詩本,如李夢陽雲:“情動則會心,會則契神,契者音所謂寓而發者也。”尤其是徐禎卿,雖享年不永(三十二歲卒),但對文學多較深刻的論述,他論詩尚情尤篤,雲:“蓋因情以發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詞而定韻,此詩之源也。”這也是前七子能夠譽著一時,使“操觚談藝之士翕然宗之”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是,前七子標舉格法,“刻意古範,鑄形宿鏌,而獨守尺寸,”必然影響情感的自然抒寫。嘉靖初年興起的唐宋派則對七子派徒古人文辭的現象提出了批評,與七子派標舉秦漢之文不同,他們主張師法唐宋之文,在師古方法與師古對象方麵與七子派迥然有別。

唐宋派以王慎中、唐順之為主要代表。對於唐宋派的肇興,錢謙益雲:“王道思、唐應德倡論,盡洗一時剽擬之習。伯華、與羅達夫、趙景仁諸人,左提右挈,李、何文集,幾於遏而不行。”他們標舉距明代較近的唐宋之文,期以“文從字順”,而不是師習前七子所尚的聱牙戟口的秦漢之文。他們雖也論及作文之“法”,但他所謂“法”既指“開闔首尾經緯錯綜”之結構,也指“神明之變化”的自然之法。他們為文崇尚自然本色,雲:“直據胸臆,信手寫出,如寫家書,雖或疏鹵,然絕無煙火酸餡習氣,便是宇宙間一樣絕好文字。”由於唐宋派是借學古以發神明,主張通脫本色,寓自然於法式之中,與七子派法古人字句有所不同,因此,能寫出如風行水上,宛曲自然的文章。《四庫全書總目》雲:“自正、嘉之後,北地、信陽聲價奔走一世,太倉、曆下流派彌長,而日久論定,言古文者均以順之及歸有光、王慎中三家為歸。”但由於唐宋派以文論為主,而當時詩壇台閣體的影響猶在。同時,他們並沒有改變複古的方向,與前七子的分歧實質也僅是師法秦漢還是師法唐宋而已。唐宋派問學於王門,這又有陷於理窟而鄙薄文藝之嫌。因此,他們並不能真正改變明代文代擬古的風氣。事實上,在唐宋派登壇設墠之後不久,一個更大規模的複古浪潮已經開始勃興。

這一複古思潮以李攀龍、王世貞為首的後七子為主體。他們的結社過程《明史》有載:

攀龍之始官刑曹也,與濮州李先芳、臨清謝榛、孝豐吳維嶽輩倡詩社。王世貞初釋褐,先芳引入社,遂與攀龍定交。明年,先芳出為外吏。又二年,宗臣、梁有譽入,是為五子,未幾,徐中行、吳國倫亦至,乃改稱七子。諸人多少年,才高氣銳,互相標榜,視當世無人,七才子之名播天下。擯先芳、維嶽不與,已而榛亦被擯,攀龍遂為之魁。

他們秉承了前七子的餘緒,也標舉古人,如,李攀龍曾高自誇許:“詩自天寶以下,文自西京以下,誓不汙我毫素也。”為何在前七子沉寂了僅二十多年之後,後七子又步踵而起,重新張皇舊說?李攀龍在《送王元美序》中雲:“今之文章,如晉江(王慎中)、毘陵(唐順之)二三君子,豈不亦家傳戶誦?而持論太過,動傷氣格,憚於修辭,理勝相掩。”可見,後七子的興起與唐宋派有關,他們對唐宋派的不滿主要在於兩方麵:一是“憚於修辭”。唐宋派標舉本色論,如唐順之雲:“近來覺得詩文一事,隻是直寫胸臆,如諺語所謂開口見喉嚨者。使後人讀之,如真見其麵目,瑜瑕俱不容掩,所謂本色,此為上乘文字。”這是高標古典成言、法則的擬古派所不能認同的。李攀龍詰難唐宋派雲:“以易曉忘其鄙倍,取合流俗,相沿竊譽,不自知其非。及見能為左氏、司馬文者,則又猥以不便於時製,徒敝精神。”二是“理勝相掩”,唐宋派受王學浸潤較甚,唐順之、王慎中都曾向王畿問學,他們論文時也著染了王學色彩,主張“文士研精於文,以窺神明之奧。”唐順之自評其詩文雲:“其為詩也,率意信口,不調不格,大率似以寒山、《擊壤》為宗,而欲摹效之而又不能摹效之。然其於文也,大率所謂宋頭巾氣習,求一秦字漢語了不可得。”唐宋派確實帶有成、弘年間陳莊體的某些痕跡,這也是他們與前七子異趣而受到李、王詰難的一個重要因素。王世貞論及李攀龍再張複古旗幟的原因時雲:“當德、靖間,承北地、信陽之創而秉觚者,於近體疇不開元與杜陵是趣,而其最後稍稍厭於剽擬之習,靡而初唐,又靡而梁陳月露,其拙者又跳而理性。於鱗起濟南一振之,即不佞亦獲與盟焉。”但是,王、李對唐宋派的批評仍然是沿襲了傳統的審美方式,唐宋派本色直抒正是對前七子“刻意古範,鑄形宿鏌,獨守尺寸”的反撥,是符合文學的創新之舉。唐宋派受王學沾溉而重內省直覺,切己而發,是對模襲前人,而故作高聲大語的假古董的反撥,雖然以其論詩未必允恰,但這一學術取向對於文人們從摹擬前人的怪圈中走出來,不無積極意義。但是,唐宋派“直攄胸臆,信手寫出”輕賤格法的傾向,觸及了文士們的崇雅情結,由於他們對古典審美理想的崇尚,使其又追慕起前七子所倡求的古典格法。加之,唐宋派的創作實績也是詩歌不及散文,這使得複古派對唐宋派的詩論訾議更甚,並為他們高倡複臻古雅的詩學主張提供了可能。但是,後七子魁首李攀龍並沒有從前七子剽擬之失中汲取教訓,而是更加膠執於前人的成言古法,他的詩歌中擬作甚多,如《古樂府》、《建安體》、《代建安從軍公燕詩》、《效應璩百一詩》、《古詩後十九首》等,從格法到詞彙、意蘊都酷似古人。他的《古詩後十九首》,仿擬原《古詩十九首》,痕跡十分明顯,如“人生天地間”,(其三)“明月皎夜光”(其十五)都是照錄《古詩十九首》原句,而“空床難獨守”與“空床難獨處”,(其二)“人生寄一世”,與“人生局一世”,(其四)也僅改一字而已。詩歌是一種受到格律聲韻嚴格限製的文學樣式,但這是因為審美的需要,為了步趨前人再平添拘羈,這隻能視為作者賣弄才識的文字遊戲。誠如王世貞所說,李攀龍是“琢字成辭,屬辭成篇,以求當於古之作者而已。”與前七子比較,李攀龍的擬古更加膠執乏變,他雖然並無多少係統的文論,但步趨形似的作品對文壇的影響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