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1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出生會跟一個生命的終結緊密聯係在一起。這個人隨著那場久遠的戰爭硝煙般彌散而去,而他的名字卻終將同我一生如影隨形。
命運就是這樣一條不可琢磨的河流,我們每個人不過是這條河裏的魚,聽任淼無聲息的時光把你帶向遠方,不管你是否願意,河水都無時無刻不在向前流動,現實根本無法回避,很多事情雖然與你無關,但你必須毫無條件地承擔。
我的故事應該從那個飄雪的黃昏講起。
雪花大片大片地飄落下來,很快籠罩了朝鮮“三八線”四周的山川溝壑。敵我雙方幾十萬大軍南北對峙,雙方談談打打,戰鬥不斷發生。大雪掩蓋了幾萬發美軍炮彈傾瀉之後燃燒過的黑土。飄雪之處,天籟寂靜,隻聽到蕭蕭風聲夾雜雪花拍打野戰帳篷的聲響。
我的母親尚玉婷說,那一刻是多麼短暫的寧靜啊,習慣了炮聲的我按道理應該陪伴她享受這來之不易的戰地和平。可不聽話的我還是想提前到這個對男人充滿誘惑的世界看一看。我似乎從小就對槍炮聲很有好感,或許是我聞到了硝煙的味道,這是男人的味道,軍人的味道,這一切足以使一個充滿血性的男人興奮,產生燃燒一切的激情。
這樣的寧靜我十分不適應,我想槍炮聲的停止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情,急於出來看一看。於是,我開始不停地折磨著她。尚玉婷這個瘦弱文靜的女外科醫生,卻有著男人一樣旺盛的精力和鐵打的意誌。她曾經冒著槍林彈雨和零下幾十度的嚴寒創造過一天做28例野戰外科手術的紀錄,而且她肚子裏還懷著即將麵向世界的我。她說,在那個鮮血染滿的山穀裏,她的每一秒鍾時間都彌足珍貴,前方抬下來的傷員擔架擺滿了殘破的野戰帳篷,那些殘足斷臂,血肉模糊的傷員時刻都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
這個黃昏,母親正在為一個誌願軍傷員做腦外科手術,而我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這個世界。從此之後,母親對我的出生耿耿於懷。因為我的出生她隻為那個傷員做了一半手術,而那個傷員在別人接替手術後半個小時候就死在了手術台上。
母親曾經無數次為這個傷員的死而深深地自責。哪怕她再堅持半個小時,那個傷員就不會死。所以我的出生和那個人的死一直是母親的心結。
那個死去的人是步兵師偵察營連長林鳳鳴。從我有記憶開始,這個有點像女人一樣的名字始終貫穿了我父母的一生,同時也和我發生了許許多多的聯係。
這個人從遼沈戰役起就跟著我的父親馬德勝,從通信兵、警衛員一直幹到偵察連長。我的父親對林鳳鳴比對自己的兄弟和兒子都親。隻要說起林鳳鳴,他的絮叨總是沒完沒了。按他的話說,林鳳鳴就是他的影子。馬德勝戎馬一生,無畏生死,唯獨對這個人的死糾結了大半輩子。
因此,我一直認為我的出世,是一件不那麼讓人高興的事情。
2
父親的心情不像今天我們在婦產科產房外看到的那些心存焦慮而麵帶喜悅的父親們。他已經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況且他正和武裝到牙齒的美國佬兒打仗,朝鮮戰場每天都在死人,生和死在他心裏蕩不起太大的波瀾。說句不恭的話,我隻是朝鮮戰場上尚玉婷抵抗荷爾蒙旺盛的野蠻男人馬德勝不夠堅決的結果。冰天雪地裏的戰爭比預想的時間要漫長。一場場殘酷戰鬥和遠離家鄉的孤獨讓桀驁不馴的馬德勝有些浮躁。飛雪飄零的青鬆嶺下,馬德勝在他的野戰帳篷裏不顧女醫生尚玉婷的嘲笑和謾罵一次次合法地侵占著她的身體。戰爭讓馬德勝變成了一頭猛獸,沒仗打的夜晚,他野戰帳篷的行軍床就成了他的另外一個戰場。馬德勝的暴力入侵,致使在入朝後第二個年頭,尚玉婷孕育了我。
懷孕後的尚玉婷忍受著強烈的妊娠反應也不願離開戰場,神聖職業道德操守促使她一次又一次地拒絕執行師部要她撤回後方醫院的命令。炮火紛飛的朝鮮戰場,優秀腦外科醫生寥寥無幾,而大批的傷員卻不斷從一線塹壕運送下來,每天都有很多人處在生死線上。尚玉婷是整個野戰軍醫療係統唯一的一個腦外科博士,雖然她懷孕在身,但誌願軍司令部點名她必須留下。在這場戰爭中,她搶救了幾百名重傷病人,也因此獲得了誌願軍總部頒發的一級戰鬥勳章,歸國後還在中南海受到了領袖的親切接見。
尚玉婷因為我的出生跟馬德勝吵架,但更多的時候,家庭戰爭的爆發多半是因為那個死去的偵察連長林鳳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