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心離開巫峽的時候,阿巫一手捏著小手絹兒一手攥著我的手熱淚盈眶地表達了極度的擔憂與不舍。七千多年的老姐妹了,她舍不得我是正常的,要是她沒穿那件巫山白霧織成的素羅衣就更完美了——畢竟我隻是到凡間學點琴藝,而不是去六道輪回投胎轉世。
三峽荊門山裏那隻被我六百年前撿回來的小夜雀聞訊而來,黏在我身上死活不讓我走:“灩澦,凡間是很複雜的,凡人是很狡詐的,你隻是塊笨石頭,要是被凡人騙去當媳婦怎麼辦?我還沒有長大,你還來不及嫁給我啊。”
我一邊把這個漂亮的不像話的小孩從身上剝下來,一邊管家婆似的對阿巫諄諄教導:文曲星是個濫情的混球,不要再在那廝身上浪費時間和感情了;西王母是個過度愛好奢侈品的時尚達人,不要帶著我搜羅的東海夜明珠去赴她的宴會,指不定就給她搜刮去了;九天玄女是個精力過剩的派對動物,去蹭吃蹭喝蹭蟠桃玉露還成,別整天和她廝混在一起,作息要正常巴拉巴拉……最後阿巫終於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拎上小夜雀,順手一推,就把我扔下了巫山。我大驚失色地抱住寶貝瑤琴,唉,要被凡人知道氣質高貴麵容妖豔的巫山神女實際上是個愛裝嫩的暴力女郎,那得有多少人幻想破滅啊。
“灩澦,記得扮男裝,別被凡人拐去當媳婦了。我會去找你的,早點回來——”小夜雀不甘心地大喊,尖細稚嫩的娃娃音遠遠地從巫山頂上傳來,就這樣,我下山了。
三峽中的凡人很熟悉我的原身——灩澦堆。作為其中唯一一塊含著玉心有靈息的石頭,我有幸吸收了五千年日月精華,成精了。凡人們說,灩澦堆夏水漲數十丈,其狀如馬,舟人不敢近,故曰‘灩澦’。又曰‘猶豫’言舟子取途不決水脈,故猶豫也。阿巫挺嫌棄我的,因為我的本性也和這個名字一樣遲鈍畏縮,幸而我是一隻很有文藝氣息的妖,於是一拍即合,共同為阿巫倒追文曲星的事業而奮鬥。
作為妖界的單身大齡文藝女青年,資質駑鈍的我上萬年也沒有成仙,阿巫說這是木石之精大多智商較低所致。不過這是玩笑話,我和她心知肚明,木石之精少情寡欲,情竅難開,情劫難渡,所以才難成仙。
阿巫說:去凡間談個戀愛吧,談個戀愛回來就什麼都好了。
於是就有了我被扔進凡間的一幕。
一點都不自戀的說,妖奪天地造化而生吸取日月精華,修為越深資質越好長得就越發妖孽。我雖然沒有注意過自己長啥樣,估計也難看不到哪裏去,哪怕拐不到一個凡人談戀愛,在我拐個師傅的時候也拖不了我的後腿。而且凡人當中不少外貌協會的,比如鍾子期他爹,給我搭順風船的老船夫。
“小娃娃,上山裏幹啥啊?才多大,怎麼家裏人都不擔心?”鍾爹撐著篙,尤其和藹可親和顏悅色。我欣慰無比,和阿巫在一起這麼多年,我這裝嫩的本事果然也是爐火純青。
“我十五。”我厚著臉皮麵不改色,連眼皮也不眨一下,“進山找會彈琴的高人。”
於是,鍾爹二話不說,把我載鍾家莊去見他兒子音樂神童鍾子期。
喝多少碗孟婆湯我都沒有辦法忘記鍾子期的樣子,忘記我當時萬年古井無波的心中為他泛起的一絲漣漪。雖然阿巫後來告訴我,那是妖看見快成仙的人的本能,雖然後來發現,鍾子期的死黨文曲星把我的孟婆湯全換成了瓊漿玉露,但是木石之精天生的本能告訴我,情劫到了。一萬多年來,不要說情劫,我連情劫的炮灰也沒沾過。所以當情劫任務NPC鍾子期出現在我麵前時,我好像看見了天界南天門向我含羞帶怯地搖著小手帕,生活陽光燦爛。
那時候我還不明白情劫是什麼,不知道南天門是搖著小手絹兒讓我過去還是和我永別,也不知道到底我和鍾子期誰是誰的NPC,等到發現情劫成為兩個人的事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而那時,我隻是一隻不太聰明,一心想要曆劫成仙的妖罷了。
那時候,鍾子期從畫一樣的紫竹林裏出來。青衣綠竹簫,月瀾冷清顏,清雋出塵,容色淡漠。我貿然闖進這幅畫:背負瑤琴的少年一襲平民的白衣,徑直過去,望著鍾子期的眼睛,鍾子期,我要向你學琴。
“你是誰?”
“殷瑜。”我自信滿滿,毫不遲疑。
“說謊。”鍾子期惜字如金,聲音尤為清冷,我就那麼目瞪口呆地目送他扔下我一個,進了紫竹林,“要學琴,就跟來吧。”我知道他大約是看到了我身後的鍾爹才賣我一個麵子,但我還是很沒骨氣地跟了上去。
“彈。”鍾子期伸手去攀折紫竹枝,他的手骨節分明,卻很好看。
其實我的琴藝不很差,但隻有《鳳求凰》每每讓我把情意綿綿彈得淡出個鳥來。所以第一聲錚響沒落下,鍾子期就動作一滯,毫不客氣地照我的小手抽了下來。我偷眼覷他,臉色意料之中地難看。
“為什麼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