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3)

已經進入二月,頭天夜裏倒下起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雪。

梅香一掀錦簾,一股格外銳利的寒氣立即撲麵而至,她頓了頓,緊了緊頸上的扣子,將雪青棉襖外的皮毛領口係好,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冷到料峭的空氣吸入肺裏,再徐徐呼出,一股白煙緩緩從鼻腔下噴出。

院裏的青石地板上早已結上一層薄冰,晶瑩剔透中孕育著深入骨髓的寒意。一樹紅色梅花,卻在這漫天yin沉的寒氣中,綻放得尤為多姿。

“梅香,你還杵在那做什麼,緊著將滾水送進主上屋裏去。”身後屋內響起一個少女的聲音,連聲催促。

這麼著急,你自己又為何不去送。

梅香歎了口氣,明白同為丫鬟的她們為何不想攬這樣的差事。按理說爺屋裏倒茶送水這樣的巧宗兒是每個丫鬟爭搶的對象,然而她們伺候的這位主上,又豈是戲文裏唱的那些風liu溫存的公子王孫?隻要見著這位爺的手段和xing子,別說丫鬟們心裏存的那點攀高枝的念頭早早拋開,就連在他眼皮底下不得不伺候辦差事,都一個個不由得心驚膽顫,生怕出一丁點錯,更生怕做得太好被爺留了心。出了錯,打罰規矩都在那,嚴厲是嚴厲,大不了丟了xing命;但讓爺留了心,收了房侍寢,則不是丟xing命那麼簡單的,那簡直是煉獄一樣的折磨。梅香想到這,不由想起剛進府那會,一批的丫鬟中一個叫柳亭的女孩,模樣xing情都是拔尖的,給這位爺端了一次茶,被爺看上,當天晚上就留了下來。她們一群小丫頭初時還心懷羨慕,嘰嘰喳喳地私下議論柳亭這下可是走了大運,一下從丫鬟變成體麵的半個主子了。她們還沒議論完,卻聽到旁邊有人冷冷哼了一聲,說:“半個主子?我看是半條命進了棺材還差不多。”

她抬頭,是爺房裏的大丫鬟紅芳,便問:“紅芳姐姐,怎麼給公子看上了,不是柳亭的福氣麼?”

紅芳沒有回答,半晌才說了句:“日子久了,你們就知道了。”

不用日子久了,三天後梅香被委派去伺候柳亭時,就知道了。她永遠也不能忘記,一踏進柳亭的屋子,就看到昨天還鮮花嫩柳一樣美麗的女孩,這時卻成了炕上一具隻會出氣的拆線木偶。隻過了三天,這個女孩就徹底完了,她還沒有死,但躺在那裏,話也不會說了,隻是直直的,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梅香看著她,不知怎麼,腦海總是浮現童年時,村子裏池潭溺水的屍體,那浮腫的質地,那一樣無所指的,沒有內容的眼睛。她上前,想要給她擦洗身子,剛剛碰到她,那具浮屍一樣的軀體忽然爆跳了起來,緊緊地縮到床角,嘴裏發出一陣毫無意義的,但又無比淒厲的尖叫。

名字叫柳亭的女孩,在那鋪天蓋地的尖叫聲中,耗盡了自己全部的氣力。

是什麼樣的遭遇,讓這個原本對生活充滿渴望、有點小小的野心、自私又不失可愛的女孩,揮發掉全部生命力,隻餘下那無邊無際,噩夢一樣厚重的恐懼。

梅香不敢深究,她怕接觸到那個真相,她怕那個令人措手不及的真相會從此深深地,如毒草一樣侵入她的內心。旁人都以為柳亭至此瘋了,瘋到隻剩下尖叫,但隻有她知道,在柳亭的尖叫之餘,她的手中,緊緊攥著一方絲帕。

那是一方葛色絲帕,樸實無華,隻在邊角用紅色絲線勾勒了一個非常飄逸的雲紋圖。

這個特殊的雲紋圖,每個進府的人都認得,那是王賜予他們主上世襲妄替的無上榮耀,那個雲紋,代表著晉陽公子的封號。

晉陽公子,就是他們口裏心裏的主上,一手掌握他們生死權利的主人。

沒有人想知道這個主人對柳亭做了什麼,正如沒有人想知道,那個瘋女人柳亭,憑空消失後,到底去了哪裏。

人們很快就忘掉了柳亭,仿佛那個侍寢三天就發了瘋的美麗女孩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人們照常忙忙碌碌,小廝、侍衛、管事奶奶、丫鬟,整個公子府,一如既往,圍繞那個叫晉陽公子的男人轉。

一想到這,梅香嘴角就浮現一絲譏諷的笑容,明明一個大活人,卻隻是公子一件玩過後就隨手拋開的破玩具。她確立了一件事,那個叫晉陽公子的男人,盡管長得豔若驕陽,但骨子裏麵,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畜生。

一個連畜生都不是的魔鬼。

而她,卻是那個每天早上,都要為魔鬼送上開水,在一旁伺候他洗漱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