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說,你還沒好,我怎放心你一人在此。

那人說這話的時候,平素犀利如劍的眼眸中,柔光滿溢,仿佛有說不盡道不完的情意,均由那雙眼眸,傳到他心底最柔軟的角落。似乎那眷戀,那愛意,那深深壓抑的擔憂和不放心,都還在心頭縈繞;伸出手,掌心似乎還留有那人握過的餘溫,身體似乎還記得被那人擁抱時,強勁而有力的臂膀,似乎,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可那漫天的火光是怎麼回事?慘叫聲、呼號聲、火焰吞噬的劈啪聲、房屋倒塌的轟鳴聲,還有孩童無助的哭泣聲,女人喪失至親的嚎叫聲,那是怎麼回事?那鋪天蓋地的鮮血席卷而來,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那再也無力挽回的痛苦,那強大到令人窒息的愧疚,是怎麼回事?

不,不,不要這些,這些我不想承受,我也承受不起啊。

蕭墨存劇烈掙紮著,顫抖著,一股鑽心之痛湧了上來,一口腥甜的液體衝上喉嚨,他哇的一聲嘔了出來。四下似乎有很多人忙著固定他的手腳,擦拭他的前胸,給他灌味道奇怪的藥汁,他甚至感覺到有人拿著細針,刺入皮膚的微微痛感。

沒有用,又一口腥甜液體湧了上來,他明白自己是在嘔血了,仿佛一直以來,靠著對沈慕銳的愛而苦苦支撐下來的信念,霎時間土崩瓦解。再也沒有用了,他茫然地想著,總壇被毀了,人也沒了,我在這裏活著又有何意義?不若把滿腔的血都嘔幹淨了,卻不知道,搭上我蕭墨存這半條命,能抵得上淩天盟滅頂之災的幾分?

“對不住,對不住,公子爺,我錯了,求你活下來吧,求你活下來吧??????”耳邊是誰在絮絮叨叨,是誰在沒完沒了的哭泣,道歉,懺悔?蕭墨存蹙眉,想轉過臉去,卻沒有力氣。事到如今,說這些有什麼意義?蕭墨存本隻是你們全盤謀算中一顆棋子,如今功成名就,加官進爵是遲早的事,又何必理會一顆用過的棋子,能不能活下去?

他的意識越陷越深,仿佛落水之人,自願鬆開那救命的繩索,沉入無邊無際的深海當中。隱約之間,似乎有人在相當遙遠的地方咆哮,搖晃自己這具身體,在命令,在咬牙切齒說著種種無用的威脅話語。他感覺到四肢被人拉開,有人晝夜不停將一股暖流輸入自己身體,令身體宛如沉浸溫暖的水域之中,舒服得每個毛孔都要綻開。在那一刻,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來到一處開滿桂花樹的院中,周圍俱是沁人心扉的甜香,似乎就是歸遠城中,沈慕銳為自己添置的院落。他舉目四望,花叢中一人背影魁梧,那個身形,正是他苦苦思念的沈慕銳。蕭墨存驚呼出聲:“銳——”

那人應聲回頭,正是那熟悉的刀刻一般深邃的五官,那滿溢深情眼眸,嘴角上,是自己最喜歡看的柔和微笑。他張開雙臂,蕭墨存頓覺熱淚盈眶,他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想要緊緊將那具身體抱入懷中,想要跟他上天下地,再也不要分離。就在奔到他麵前時,沈慕銳忽然收斂笑容,五指為爪,插入他的胸膛。

蕭墨存大駭,忽然間眼前場景逐一散去,一道強光射入,如同被人強楸著浮出水麵一樣,他“啊”的一聲,睜開雙眼。

“公子爺醒了——”有誰高喊一聲,霎時間一陣腳步匆匆,他的眼前,驟然間擠進來好幾個人。蕭墨存茫然地環視自己躺著的地方,雕刻得精細奢華的黃花梨月洞式門罩架子床,掛著刺繡精湛的百子千孫長命平安圖,枕下柔軟舒適,是自己習慣用的綢麵繡花填充式棉枕,身上蓋的,是自出京師後便不再用到的鬆軟木棉紗被,鼻端聞著的,是自己在府內書房常焚的鬆柏香。一切恍如隔世,他再茫然地將視線轉到那群迫切注視他的人身上,當前的男子劍眉星目,模樣溫文和煦,正是多日不見的下屬李梓麟。

蕭墨存空洞地掃了他一眼,目光平滑到他身後眾人身上,沒想到來到都是老相熟了。那一身太醫正官服,誠惶誠恐頂著一張苦瓜臉的,是給自己數度診病的太醫王文勝;那一身三品將軍虎豹袍,英姿勃勃的男人,顯是新近擢升的輕車將軍厲昆侖;另外一個少年穿著大內二品侍衛服侍,垂手含淚望向自己的,竟然是自己那前些天的貼身小廝王福全。

蕭墨存心裏浮上一層滑稽感,真是何德何能,自己一枚棋子,竟然還能勞動一個文官,一個太醫正,一個三品將軍,一個二品侍衛親臨病榻。如此鄭重其事,仿佛生怕外人不知那聖恩有多重,那所謂的眷寵有多濃?頃刻間殺人如麻,將別人的生活毀得如此徹底,怎麼還有臉,在被毀掉的人麵前扮演益友和忠仆?蕭墨存嘴角輕輕一勾,自嘲一笑,真是一幫盡忠職守的演員,明明可以謝幕了,卻還賣力演出,隻是這一回,自己還剩下什麼,可以被利用呢?

眾人見他一笑,俱是一驚,均擔憂地瞧向他,半響,小全兒怯生生地道:“李大人,公子爺才醒,許是口渴,要喝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