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那時候我年紀太小,十五歲的我會懂什麼呢?隻有我自己結婚以後,我才知道爸爸的痛苦。當我再次看到爸爸收藏的那些結婚證的時候,我第一次感覺到人類對婚姻的向往其實是任何事情都無法阻攔的,我曾經不明白究竟是什麼促使爸爸樂此不疲地收藏這些,現在我知道了,是對得不到的愛情的補償。十五歲的時候,我覺得爸爸很偉大,可以不再愛別的女人,我覺得這才是愛,那時他已經很有錢,卻沒有亂七八糟的女人,他心裏對媽媽的尊敬令人崇拜。
奶奶死後,我和爸爸之間的話越來越少了。奶奶曾說我和我媽媽長得很像,有時候爸爸看著我就會忍不住說:“季雨,你媽媽要是還在,現在肯定比你漂亮……”
有時候我還會想,如果媽媽在,我和爸爸會不會親密一些。
可是沒有如果了,現實是爸爸沉默而小心地跟成姨在一起,害怕我發現。
天牧
直到有一天的早晨,我被客廳呼呼的風聲驚醒,躊躇著爬起來,窗子忘了關,凜冽的風把客廳堆放的字畫吹得亂七八糟,我才驚訝地發現,客廳已經被我和季雨淘來的東西堆滿,到處放著用舊報紙包著的古玩。我不知道它們的價值,僅僅是季雨喜歡,她說好,我就悉數買下。
每個女人都有購物癖,我想,季雨的購物癖是沉溺於古董市場裏,她買起古董來手不留情,像發泄情緒一樣和古董小商販討價還價。
喜歡古董的人很懷舊,也許她同樣懷舊。
12月的一個傍晚,季雨與我走在北京的街頭,我們繞進後海的胡同裏,在狹窄卻深幽的小巷裏穿行。
我說:“最近好嗎,太忙了,很久沒關心你。”
季雨說:“一般般。”她說話的語調告訴我,她心情似乎很不好。
我拉起她的手說:“其實生活就像這些胡同一樣,雖然狹窄,讓人覺得有壓迫感,卻是真實的,走出去就能看見開闊的天。”
季雨回過頭對我說:“如果沒有這些胡同,北京將不再是北京。”
我說:“你往前走,也許會遇到一個轉彎,那就是人生的另一麵。”
季雨走在前麵,她今天穿著黑色的毛線外套,披散著長發,臉上帶著缺乏睡眠的疲憊。
在胡同的轉角處,季雨看見一輛三輪車,一車的玫瑰花綻放在那輛老舊的車上,她瞪大了眼睛回過頭,我把她摟進懷裏說:“小雨,讓我保護你吧,我愛你。”
季雨沒有掙脫我寬大的懷抱,她隻是哽咽地哭了,她蒼白的臉上掛著兩行淚,我問她:“你怎麼了,不開心嗎?”
季雨點頭:“很開心,好久沒有人送我花了。”
我說:“讓我照顧你季雨,我會給你很好的生活。”她不說話,站在我麵前,她停止了哭泣,用一種行雲流水般寂寞的聲音拒絕了我:“對不起,我不適合你。”
我照例把她送回家,臨走的時候我一直望著她,她靜靜地走在寒風裏,瘦瘦的樣子,我心裏有點疼。我一直站在原地看著她,我希望她會看見我還沒走,對我回眸一笑。但季雨的腳步一直往前,她的黑發和黑衣消失在夜色裏。
我抬頭,沒有月亮。
家裏第一次讓我感到煩躁,到處都是季雨帶來的痕跡,牆上掛著從東四的小店買來的仿明代木刻雕花,台燈是從798工廠的一個台灣畫家店裏討價還價買來的清代銅燈,桌子換成了明清式的梨花木,地上還堆著幾隻沒有來得及擺上架的陶罐,書架上滿是各種舊書籍。
我躺在沙發上,想起季雨這些天來與我的相處,她是愉快的,那樣的愉快無法掩飾,但她心裏藏著什麼讓她這樣不快樂,我不知道。我覺得從某種角度看來,我們已經像是戀人一般,但她卻不肯接受我。
她喜歡我嗎?我第一次這麼沒有自信,我更不知道她對我究竟是什麼感覺。
這不是故作嬌羞,我知道。
我納悶地從書架上翻出一本線裝的詩集,是民國時期的手抄本,裏麵滿是古代的愛情詩句。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古人比我們活得單純,於是他們的愛情輕易地化作生與死。那天夜裏,我又失眠了,我夢見季雨走了,像從前那三個月的時間一樣離開了我,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