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類並不是學習不好的人才上的,或者你可以選擇做編導、電影剪輯,甚至是編劇。你爸爸說你很喜歡看電影,為什麼不試一試呢?”
“你是我爸爸請來的說客嗎?”
“你真聰明。”成姨拉著我往肉食品區走,“可你已經不是孩子了,不要總覺得自己是個孩子,你爸爸很辛苦,你要學會分擔他的痛苦。”
“好吧,你成功了,我會考慮你說的事情。”我說,“那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學法醫嗎?”
“我生在唐山,爸爸和哥哥都在1976年那場大地震裏死了,那一年我隻有十五歲。我媽抱著我摸黑跑出來,被坍塌的房屋壓住了腿,連著好幾天都被埋在廢墟裏,後來我媽媽的腿整個爛掉了。當救援隊把我們挖出來的時候,我媽媽的那條腿已經感染化膿,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那個場麵震驚了。你永遠都想象不到一個人的腿完全爛掉是什麼樣子,當時沒有人敢動,隻有一個女法醫在廢墟裏非常狠地把我媽媽的腿給截了下來,真的非常狠。”成姨說著,“後來,我和媽媽都活了下來,我媽媽失去了一條腿,可是畢竟活了下來,生命比什麼都重要。”
“所以,你就想當一個法醫?”
“對,也許你會覺得這個理由很牽強,但是我覺得我要去,這個崗位在等我。”
“你真自我。”我說,“跟我很像。”
“你不是自我,你是任性。”成姨說,“你爸爸真的很愛你。”
成姨的話終於對我起了作用,也許是因為女人相通的天性。
於是,我終於同意不斷參加各式各樣的藝術類考試,每一次爸爸都推掉很多重要的生意陪我去,成姨也會每次都到機場來送我們。可我考了國內的幾個重點藝術類院校,都落榜了,爸爸很失望。
“別難過……”爸爸對我說,“沒考上不要緊,爸爸有錢。”
那一刻,我看見爸爸愧疚的臉,看見他愧疚的眼神,那種眼神讓我感到害怕,感到陌生。人到中年的爸爸,情緒變化得讓我無法解釋。
後來,我上了俄語係,這是爸爸給成績糟糕的我尋找到的最好的專業和學校。
“為什麼,這和奶奶當初逼你去學醫有什麼區別?”我仍然是任性的。
“沒有區別。”爸爸已經容不得我自己選擇。
“爸爸,為什麼你要接我回來?你把我留在頓莊該多好,這樣我就不用去承受這些了!”
“你承受什麼了啊,傻孩子。爸爸是為你好,女孩子學外語有什麼不好,以後可以當個翻譯,你不是很喜歡那些電視上的白領女翻譯嗎?”
收到通知書的時候,我的眼裏滿是淚水。我倔強地認為自己的人生被毀掉了,那是一個滿是鬱悶的假期。離開了學校,我又回到了寂寞的生活,失掉了清晨的寧靜,失掉了午夜的思想,失掉了音樂的安慰。
隻有成姨偶爾會來看我,那時候成姨已經像是我的家人一樣。偶爾她會坐在客廳指著我媽媽的照片說:“看,你媽媽真美,你也很美,將來會有很多男孩子喜歡你的。”
那段時間,我的直覺告訴我,成姨和爸爸的關係不那麼簡單,他們一起工作,一起交談,可是在我麵前總是相敬如賓。他們是很默契的工作搭檔,兩個人互相欣賞,惺惺相惜。
天牧
那是我第一次靠近她。
我將永遠記得那個夜晚,當我推開辦公室的門即將離去的時候,發覺她桌前的燈還亮著。我走過去,看見她整個人縮在椅子上,抱著腿,一隻手搭在椅子上,另一隻手在桌子上擺弄著一支筆。她用手指撥著那支筆的筆頭,筆芯一進一出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她重複著這個動作,顧自出神。
我在她背後站了好久,直到她放下發麻的雙腿換了個姿勢才發現我。她轉過臉,滿臉的淚痕。我伸手環抱住她的脖子,握著她冰涼的雙手,她連頭發的氣味都是傷感的,發黃開叉的發梢耷拉在胸前,那是我珍愛的長發。
“你怎麼了?”我問她。
我希望她哭一場,號啕的,撕心裂肺的,都可以,至少不會像這樣難過。
她仍不回答。
於是我拉起她的手,不顧她的掙紮和廝打一直往外走,穿過桌子、椅子、前台,終於到了電梯裏,她安靜下來,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好一會兒,她抬起頭撥開臉上淩亂的頭發說:“馬先生,你要去哪兒?”
我靠近她說:“去我家吧。”
我沒有等她反應就讓她上了我的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帶她回家。我心疼她,我想知道她為什麼活得那麼狼狽,那麼辛苦,那麼毫無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