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每逢亂世,必然群雄逐鹿,妖魔並起。
最殘酷的黑暗,與最驚豔的奇跡,都會在這個時代相互並存。
有人一夜之間,從籍籍無名變為名滿天下,也非難事;有人一夕之間,從千呼萬喚變為一文不值,更算不上什麼稀奇。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這樣的戲碼,每天都在不斷上演。
而當年的江湖第一邪教——天魔教,正是由此孕育而生。
它從興盛到衰落,也不過數年。
但僅僅是這數年之間,它卻在整個江湖乃至天下,掀起了一場至今都令人談之色變的血雨腥風。
而它的當家教主——魔尊啞紅音,更是在這亂世之中,留下了神鬼莫哭的第一凶名。
所以,啞君岑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要墜入魔道。
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宿命,正如他的名字——君岑,一世寂寥,注定孤身一人。
而他從很小的時候,也對“孤獨”二字並不陌生。
偌大的宮殿之中,從來隻見錦繡繁華,不見熱鬧興盛。所有人都穿著花樣繁複的錦袍繡裙,妝容精致,步履優雅。然後用著同一種表情,做著千篇一律的事情。
他的父親啞紅音告訴他,這叫做秩序——隻有所有的人都遵守了他所創立的秩序,他才能掌控所有的人。而上位者,生來就是要掌控一切的,否則,就會失去一切。
啞君岑當時聽後,內心幾乎無法抑製地對自己那高高在上的父親,產生了無以名狀的崇拜。但可悲的是,這是他父親一生中對他說過的唯一一句話。而那天,他也是喝得多了,才正眼看了他。
但隻是這一眼,就令他和他的母親欣喜若狂。
他也曾問過自己的母親:父親為何會對自己如此冷淡?
他的母親是北狄的公主,但卻長了一張中原女子的麵容。本就傾國傾城的五官,不見了蠻夷女子的淩厲後,更是姿容清麗,舉世無雙。
正是這樣一個本該被全天下男人都奉若珍寶的女子,在聽了他的問話後,卻無法自已地流下了兩行悲傷的眼淚。
他那溫柔美麗的母親,就這樣看著他一邊流淚,一邊沉默。
那種傷心,真是傷到了骨子裏,令他一輩子都不願再見。所以這個問題,他以後也再沒問過。
可是不問,不代表他會忘記。
有一次他潛入了他父親啞紅音的房中,在那裏的牆壁上看到了一副掛畫。
掛畫上畫著三個人——兩男一女。那女子長得像極了自己的母親,但神態間卻多了幾分英氣。其他兩人一個正是他自己的父親啞紅音,另一個眉宇疏朗的年輕男子看著眼熟,卻一時想不太起來。
看見這一副掛畫後,再聯想起自己的母親幾乎從不曾照過鏡子。天生早慧的啞君岑在一瞬之間。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麼。
而就在這時,門外卻有了聲響。
情急之下,他慌忙躲入床底。但如果他當時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他就算是被發現,也絕對不會躲到那裏麵去。
躲在床底的他,清晰地聽到一對男女在交歡的聲音。
對於從小就生活在天魔教中的他,這樣的事情其實屢見不鮮,並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如果這對男女換做是他的父母,則又另當別論。
一開始,啞君岑幾乎尷尬羞愧地就要鑽到身下的地裏去。但漸漸地,他發現自己母親的聲音十分痛苦——而且絕不是那種所謂的“痛苦”,而是不夾雜任何情色意味的慘烈喊叫。
同時,屋中還響起了各種打鬥的聲響,他能清楚地聽到好幾個巴掌甩出去的清脆。他相信在這個世上沒有人敢甩魔尊啞紅音巴掌,那這個被甩巴掌的人隻能是自己的母親。
巨大的震驚與深切的疑慮,瞬間蓋過他心底的羞愧。
這一刻,他對父母之間的關係更感撲朔迷離。
此事過後,他對自己父親的感情,再次變得更加複雜難辨。
不過這並沒有中斷他想要擁有“父愛”的渴望,更畸形的是,這種渴望竟在那件事之後,反而與日俱增。
一次,他親眼看見另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竟然可以得到父親的讚賞,得到父親的指點,得到父親的笑容。心中簡直嫉憤如火。
當時,他寧願自己立刻變成那個男孩,哪怕與啞紅音沒有半點血緣關係。這樣,至少自己還有可能得到他的一些哪怕微不足道的關注。
直至後來,小小年紀的他,竟使出了一些非常卑鄙的手段,將那男孩調到了專司暗殺的影部,讓他與總教盡量隔絕。
他當時不知道,正是他使得這一次手段,卻令那男孩逃過一劫,也改變了那男孩的一生。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天魔教被天下圍剿的那一天,是十分恢弘壯觀的。
遮天蔽日的大火連續燒了三天三夜猶不能止,將那座集世間最光鮮與最醜惡於一體的天魔宮,燒得隻剩餘燼。
而你很難想象,在這一片焦黑的廢墟之中,曾經矗立過怎樣的鼎盛繁華?
對於親眼看著這一切坍塌殆盡的啞君岑來說,似乎也隻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而且直到啞紅音死,他也未能再見他最後一麵。
而那個男人直到死,也未再看過他一眼。
然而最諷刺的是,就連他的死,他也是後來靠打聽江湖傳聞,才拚湊得知。
據說當日,啞紅音是被昆侖掌教斷雲遠一劍斃命,推入山崖的。沒有驚天動地的大戰,也沒有險象環生的波折。對方一柄劍,他一把刀,沒有毒,也沒有蠱。刀劍相擊,人影分離,勝負就已分出。
所以號稱天下第一的魔頭啞紅音,死得極其簡單幹脆。紅衣墜下,屍骨無存。與他那翻雲覆雨的傳奇人生相比,實在令人遜色不知凡幾。
啞君岑對於自己父親的死,其實並沒有多少悲傷,反而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仿佛困擾他多年的執念,終於消失。所有的渴望都漸漸淡去。
這時,他與母親剛剛逃回北狄。
站在北狄的土地上,他望著碧草青空,看著遍地牛羊,突然覺得自己終於擺脫掉了那些求而不得的心結,能夠在這裏重新開始。
那一年,他十歲。
還有著一個少年的天真。
但是接下來的事情,卻將他的這一份天真徹底粉碎。
北狄,雖然是他母親的故鄉,卻並不是他們的家。
“寄人籬下”這四個字如果沒有親身體會過,永遠都不會懂。
為了政治利益,他的母親被迫嫁給了一個年近不惑的外戚貴族,而他,則要被迫稱那個貴族為父親。
冷笑著瞥著那個腦滿肥腸、笑容猥瑣的男人,啞君岑幾次咬了咬牙,都沒有將“父親”二字叫出口。
結果自是換來一頓血肉橫飛的毒打。而他卻隻能一聲不吭地趴在那裏,放棄抵抗。
貴族的族人對他們母子倆,隻有狎褻之意,全無尊重。北狄皇族那邊,也隻有利用,其餘不聞不問。
他的母親本是一個十分溫柔的人,但接二連三的巨變,則把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積蓄了多年的滿腔恨意,最後終於全麵爆發。她看著啞君岑那張臉,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啞紅音以及掛畫上的那個女人。
所以她看到他,就會怒不可竭,就會將自己所有的恨意與遭受的所有折磨都發泄到啞君岑的身上。
如果說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求而不得”,那比求而不得更痛苦的事情則是“得而複失”。
啞君岑自小便得不到父愛,如今又失去了母愛。終於變成了真正的無依無靠。
那一年,他十二歲
發了瘋的母親天天對著他又打又罵,打完罵完又心疼地抱著他失聲痛哭。
每一次,她都聲嘶力竭地對他喊道:“岑兒,你與我所有的不幸,都是拜那個叫做李莊錦的女人所賜,都是她!如果不是她,你父親不會不愛我,也不會不愛你!他不會死在斷雲遠的手裏,天魔教也不會滅,你我更不會在北狄寄人籬下,受盡欺淩!”
“所以,岑兒,你答應娘,你一定要替你娘把那個賤人碎屍萬段。你還要為你爹報仇,你還要複興天魔教,讓所有欺負過我們的人全都寢食難安。”
這樣的話,他的母親每一天都要重複不止一次。而且她隻要發現他練功稍有懈怠,就會拿著帶有毒刺的藤條,狠狠地鞭打他,直至背部血肉模糊,毒癢難耐。
啞君岑的少年時光,就是在這樣日複一日的折磨中,緩慢度過。
但他卻不恨自己的母親,因為她曾是那樣一個溫柔嫻淑的女子,有著最溫暖的擁抱,與最動人的笑容。
他恨的是這個世道,恨的是全天下的人!是這個醜陋的人世,把他的母親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也將他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而他更恨的還有那些毀了天魔教的人,那些奪走他和他母親棲身之所的人。
但他最恨的卻是那個叫做李莊錦的女人,以及他早已死去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