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酣·唱(5)(1 / 3)

一天,小媳婦往娘家去了。她婆婆做飯,要用水。她也照著樣兒把馬鞭子往上提。不想提過了勁。把個馬鞭子一下提出缸口了。這可了不得了,水缸裏的水嘩嘩地往外湧,發大水了。不大會兒工夫,村子淹了!

小媳婦在娘家,早上起來,正梳著頭,剛把頭發打開,還沒有挽上纂兒,聽到有人報信,說她婆家村淹了,小媳婦一聽:壞了!準是婆婆把馬鞭子拔出缸外了!她趕忙往回奔。到家了,急中生計,抓起鍋蓋往缸口上一扣,自己騰地一下坐到鍋蓋上。嘿!水不湧了!

後來,人們就尊奉她為水母娘娘,照著她當時的樣子,塑了金身:盤腿坐在扣在水缸上的鍋蓋上,水退了,她接著梳頭。她高高舉起手臂,是在綰纂兒哪!

這個小媳婦是值得被尊奉為神的。聽到婆家發了大水,急忙就往回奔,何其勇也。抓起鍋蓋扣在缸口,自己騰地坐了上去,何其智也。水退之後,繼續梳頭綰纂兒,又何其從容不迫也。

水母的塑像,據我見到過的,有兩種。一種是鳳冠霞帔作命婦裝束的,儼然是一位“娘娘”;一種是這種小媳婦模樣的。我喜歡後一種。

這是農民自己的神,農民按照自己的模樣塑造的神。這是農民心目中的女神:一個能幹善良且俊俏的小媳婦。農民對這樣的水母不缺乏崇敬,但是並不畏懼。農民對她可以平視,甚至可以談談家常。這是他們想出來的,他們要的神,——人。不是別人強加給他們頭上的一種壓力。

有一點是我不明白的。這小媳婦的功德應該是製服了一場洪水,但是她的“宮”卻往往在一股好水的源頭,似乎她是這股水的賜予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這個故事很美,但是這個很美的故事和她被尊奉為“水母”又有什麼必然的關係呢?但是農民似乎不對這些問題深究。他們覺得故事就是這樣的故事,她就是水母娘娘,無須討論。看來我隻好一直糊塗下去了。

中國的百姓——主要是農民,對若幹神聖都有和統治者不盡相同的看法,並且往往編出一些對諸神不大恭敬的故事,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比如灶王爺,漢朝不知道為什麼把“祀灶”搞得那樣烏煙瘴氣,漢武帝相信方士的鬼話,相信“祀灶可以致物”(致什麼“物”呢?),而且“黃金可成,不死之藥可至”。這純粹是胡說八道。後來不知道怎麼一來,灶王爺又和人的生死搭上了關係,成了“東廚司命定福灶君”。但是民間的說法殊不同。在北方的農民的傳說裏,灶王爺是有名有姓的,他姓張,名叫張三(你聽聽這名字!),而且這人是沒出息的,他因為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什麼事,我忘了)鑽進灶火裏,弄得一身一臉烏漆墨黑,這才成了灶王。可惜我記性不好,對這位張三灶王爺的全部事跡已經模糊了。異日有暇,當來研究研究張三兄。

或曰:研究這種題目有什麼意義,這和四個現代化有何關係?有的!我們要了解我們這個民族。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與戲曲結緣

有一位老朋友,三十多年不見,知道我在京劇院工作,很詫異,說:“你本來是寫小說的,而且是有點‘洋’的,怎麼會寫起京劇來呢?”我來不及和他詳細解釋,隻是說:“這並不矛盾。”

我們家鄉是個小縣城,沒有什麼娛樂。除了過節,到親戚家參加婚喪慶吊,便是看戲。小時候,隻要聽見哪裏鑼鼓響,總要鑽進去看一會兒。

我看過戲的地方很多,給我留下較深的印象的,是兩處。

一處是螺螄壩。壩下有一片空場子。刨出一些深坑,植上粗大的杉篙,鋪了木板,上麵蓋一個席頂,這便是戲台。壩前有幾家人家,織蘆席的,開茶爐的……門外都有相當寬綽的瓦棚。這些瓦棚裏的地麵用木板墊高了,擺上長凳,這便是“座”。——不就座的就都站在空地上仰著頭看。有一年請來一個比較整齊的戲班子。戲台上點了好幾盞雪亮的汽燈,燈光下隻見那些簇新的行頭,五顏六色,金光閃閃,煞是好看。除了《趙顏借壽》《八百八年》等開鑼吉祥戲,正戲都唱了些什麼,我已經模糊了。印象較真切的,是一出《小放牛》,一出《白水灘》。我喜歡《小放牛》的村姑的一身裝束,唱詞我也大部分能聽懂。像“我用手一指,東指西指,南指北指,楊柳樹上掛著一個大招牌……”“楊柳樹上掛著一個大招牌”,到現在我還認為寫得很美。這是一幅畫,提供了一個春風淡蕩的恬靜的意境。我常想,我自己的唱詞要是能寫得像這樣,我就滿足了。《白水灘》這出戲,我覺得別具一種詩意,有一種淒涼的美。十一郎的扮相很美。我寫的《大淖記事》裏的十一子,和十一郎是有著某種潛在的聯係的。可以說,如果我小時候沒有看過《白水灘》,就寫不出後來的十一子。這個戲班裏唱青麵虎的花臉很能摔。他能接連摔好多個“踝子”。每摔一個,台下叫好。他就跳起來摘一個“紅封”揣進懷裏。——台上橫拉了一根鐵絲,鐵絲上掛了好些包著紅紙的“封子”,內裝銅錢或銀角子。凡演員得一個“好”,就可以跳起來摘一封。另外還有一出,是《九更天》。演《九更天》那天,開戲前即將釘板豎在台口,還要由一個演員把一隻活雞拽釘在板上,以示鐵釘的鋒利。那是很恐怖的。但我對這出戲興趣不大,一個老頭兒,光著上身,抱了一隻釘板在台上滾來滾去,實在說不上美感。但是台下可“炸了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