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送別(1 / 2)

景汐永遠忘不掉十三歲那一年的春節。

不是因為這是他中學生涯的第一個春節;不是因為從三十晚上一直纏綿到初一下午的鵝毛大雪,厚厚的積雪掩蓋紅紅的鞭炮紙,紅紅的鞭炮紙又在厚厚的積雪上灑滿斑斑紅梅。而是因為雪花停了,院子裏沒去走親訪友的街坊坐在一起折了整宿的白花。

慘白慘白,沒有雪花晶瑩剔透,卻比雪花更寒氣逼人。寒得人從心眼裏發酸,酸得人從心眼裏流淚。

鄰院的於爺爺於奶奶死了。

年三十晚上在胡同裏瘋跑亂竄的孩子們的歡笑聲中死的,在熱烈喜慶、波·波不斷、一浪高過一浪的鞭炮聲中死的,在合家歡樂、圍看春晚的嬉笑歡鬧聲中死的。

無聲無息、無人知曉。如果不是初一片兒警挨家拜年。

片兒警撞開屋門時,密封整晚的大北房裏濃鬱著煤氣味,老兩口就躺在床上,早沒了氣,冷了,僵了。

於爺爺愛釣魚,每每都會滿載而歸,逢人分送;於奶奶會做魚,哪家的媳婦兒老媽子沒得過她真傳?

於爺爺於奶奶喜歡小孩子,胡同裏的孩子特別喜歡去他們家玩,因為總能分到大白兔奶糖和白玉蘭巧克力,闖了禍挨罵受罰也總能得到庇護。

死訊傳出,整條胡同無一例外,全哭了。

這一天,景汐對每家每戶必備的煤爐產生深深的恐懼,深刻懂得這東西不僅能做飯取暖烤饅頭,還能害人性命。

撕去紅福字,摘掉紅燈籠,換褪紅衣裳,向上的笑臉變成向下的愁容。哀傷那麼濃,淹沒了紅火喜慶,成了兩幅端端正正擺放在桌子上的黑白照片。

照片跟前各擺著兩個成·人巴掌大的小花圈,大花圈則分立兩旁,夾出一條過道。

幾個負責守夜的大老爺們兒全紅著眼眶,幾個阿姨大媽聚在這剛死過人的屋子裏紮紙花,一朵白花便是一片哀思,彙集成了小山似的一堆仍是不能令抽抽嗒嗒、唉聲歎氣的阿姨大媽們停手。

想想也是,這些個單薄的花朵怎麼替代得了十幾年、幾十年的感情,怎麼遮擋得住濃厚蔓延的哀傷?鎮日活生生在你麵前同你說說笑笑,你覺得稀鬆平常並不在意,一旦失去,真的再無法相見,才會心痛難過,明白原來那麼在意,甚至已經成為無法割舍。

大人們都在忙碌喪事,孩子們就放了羊。景汐和許垚一人扒一邊門框往屋裏探身,看見朵朵白花自他們媽媽手裏誕生,逐漸累積。待得久了,不知誰先起得頭,倆人互相踩起對方的鞋子,越踩越帶勁,眼看要將屋裏悲涼的氣憤破壞,風風火火劈來一聲吼,緊接著兩道身影一前一後刮進屋。

“小孩家家的跟這兒搗什麼亂?回家去!”

兒子怕老子天經地義,景汐和許垚下意識的掉頭就跑,可跑出兩步又按捺不住好奇,一起躲在加蓋的小廚房後頭偷瞧偷聽。

“都辦得差不多了,明兒早晨六點跟醫院出發。”

“生子找著了麼?”

“倆老出殯不能連個打幡兒的都沒有吧?”

“就是,倆老就剩這麼個孫子,最後一程都不來送,哪能閉上眼。”

“派出所去找了,實在找不來……老景你給倆老砸碗,成不?”

景汐爸挑了挑遺像前的燭火,沉沉歎息一聲,算作應了。

許垚爸點點頭,胡擼一把腦袋瓜,吧嗒吧嗒繼續抽煙。

屋子裏又靜下來,隻剩唉聲歎氣隱隱抽噎。

“生子是誰?”

許垚藏不住好奇,忍不住掏出剛剛偷聽來的信息與小哥們兒八卦。

“不說是於爺爺於奶奶孫子麼?”

“於爺爺於奶奶有孫子?不是說於爺爺於奶奶兒子早沒了麼?”

“兒子沒了就不行有孫子啦?沒跟他們一起長大,或者別的原因沒來往唄,大人的事你管得了那麼多?”景汐沒有調查人家戶口本的熱忱,思想直接進步到對於生與死的探討。“你說……死,是什麼樣子的呢?”

閉上眼沒了呼吸,那之後呢?

老人說人死了會變成鬼,鬼有沒有感覺?會不會知道活著的人為他們難過?會不會為自己的死亡難過?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火焚燒被土掩埋,會不會疼會不會冷?會不會為了自己無法響應舍不得他們離去的人的思念和呼喚無奈和無力?

“死不就是死了,涼了僵了不喘氣了,怎麼叫也叫不醒了。”

兩家大人都在於爺爺於奶奶家守夜,倆孩子在許垚家就伴兒過夜。許垚的床是席夢思,特別軟,過年新換的被褥,特別暖。可,仰麵瞪著屋頂吊燈,本該溫暖柔和的燈光明晃晃特別刺眼,景汐從骨頭縫裏不舒坦,一陣陣兒犯冷,好像有涼氣穿過厚厚的彈簧床墊和被子侵擾他的脊梁背兒。

“你火壓好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