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帕斯卡爾和第奧根尼那樣的哲學家,做不到徹底鄙棄物質享受,也不可能像哲人梭羅那樣隻帶著一把斧頭、一本《聖經》和幾包小麥、玉米種籽去瓦爾登湖邊隱居兩年,但我們同樣渴望能像另一位哲人和詩人荷爾德林所倡導的那樣“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老鷹的窩巢築在高處,最饞的蛇也不敢去偷襲雛鷹,它們知道,護巢的鷹媽媽比平日更勇猛百倍,因此它在這場搏殺中毫無勝算可言。蛇是天生的戰略家,它知難而退,一拐彎,便爬上了另一棵樹,輕而易舉地掠殺那些不屬於猛禽家族的無力還手的弱者。

“鳩占鵲巢”的成語聽來已並不新鮮,斑鳩是天生的陰謀家,喜鵲則是天生的建築家,陰謀家的住所由建築家建造和提供,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喜鵲的命運或許比“陶盡房前土,屋上無片瓦”的陶工要略強些,斑鳩占了喜鵲的新居後,往往肯讓出風雨飄搖的舊居,以示仁厚,並不像現如今的某些國家幹部多處占房,故而喜鵲銜枝築巢的工作仍可愉快地進行下去,不至於憤憤不平,延緩工程進度,影響安定團結。

原始人類為躲避風霜雨雪而選擇穴居,也有巢居者,古書上便有巢人氏的名目,在今日歐美國家仍有不少家長為孩子在大樹上搭建小木屋,意在使他們擁有自己的獨立空間,享有個人隱私權,多多少少也是懷舊情結起了作用。原始人類的居住條件的確比鳥獸強不了多少,後來逐漸有了窩棚,有了土坯房,有了磚木結構的樓宇,有了金碧輝煌的宮殿,可以禦寒避暑了,可以尋歡作樂了。世間卻有一種人抵死不肯改善自己的居所,那是一些堅持苦行的哲人和僧侶。曾說過“人是一株會思想的葦草”那句名言的帕斯卡爾,就執意要生活在隻有一把草椅子的四壁之間,但他還不是最典型的範例。公元前四世紀,犬儒學派的代表人物第歐根尼隻有一身破爛的衣裳,一條毯子,一隻泥桶,卻在不絕於耳的嘲笑聲中,宣講他終身奉行不悖的恢複自然生活狀態的哲學。偉大的征服者、馬其頓國王亞曆山大從小敬慕智者,他決定去第歐根尼的“蝸居”探望那位怪人。

“第歐根尼,我能幫你什麼忙嗎?”亞曆山大充滿同情地問道。

那位苦修的哲學家連身子也懶得動,連眼皮也懶得眨,隻用平靜的語氣作答:

“能,隻要你移開身子,別擋住我的陽光。”

真是絕妙好詞。不過我轉念一想,亞曆山大若不是哲學家亞裏斯多德的高足弟子,恐怕也不會那麼“抬舉”一位除了滿腦子思想便別無所有的哲人。他的一番善意受到第奧根尼的當眾拂逆,卻並未生氣,而隻是由衷地感歎道,他若不是征服者亞曆山大,他願做哲學家第奧根尼。因為他知道,征服者的快樂遠不如哲學家的快樂來得單純明淨。後代缺乏智識的帝王則無疑更喜歡用刀鋒去對付異己的舌頭,思想家若不想頸血噴濺,就隻好用“沉默是金”來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