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死的吝嗇鬼(針葉)
楔子
元朝時,江浙行中書省,東南沿海一代有座慶元路(元代行省以下稱路、府、州、縣)。
城內人居安樂業,海運發達,偶爾會有些傳聞,而傳來傳去,傳聞最多的四戶人家——周施梅林——被人們默認為“四大戶”。因為啊,四家在這一代各出了一個以敗家為業的不孝子——周老三、施老五、梅老二、林老二,正好一桌馬吊,也是城中傳聞的主要來源!
逛花廳、狎花酒是他們的人生要事,甚至深受梨園關姓師傅的影響,要當什麼“浪子班頭”,做那“郎君領袖”。
四個敗家子想怎麼做,城裏人是不會管的,他們隻負責嗑牙就行。隻不過,氣得他們的爹呀……
當然,他們爭不爭氣,敗不敗家,對這個故事並不重要。
這次的故事,僅是某個敗家子的兄弟之一……
劈踏劈踏,腳步紛亂。
“快點,快點,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四少爺!”
“那……開始吧!”
一道有氣無力的聲音從施宅大院內傳出,讓甫進院的女子好奇地多看了兩眼。她前方,總管模樣的中年男人正在引路。
“曲姑娘,待會見過酒樓的童總管,你就是傲鳳樓袁大廚的幫手了。”管事模樣的人聽到院內的喧鬧,有些無奈地搖頭,引女子前行。
“好。”
乖巧地點頭,她帶笑的眼望著男子,沒再好奇地向院內探。
男人將她引到一處偏廳,喚了名丫頭打探童總管的去處,得知被四少爺叫去後,他回頭衝女子歉意一笑:“曲姑娘,你隨我去鳳院吧,童總管一時來不了這兒。”
“好。”
二人繞過曲曲折折的回廊,女子笑臉不落,時不時觀賞院中風景。走著走著,遠遠的,便聽到一陣喧鬧——
“太好了,沒中,沒打中。”
“我也沒中,太好了!”
這是他們適才繞遠經過的內院。
跨過拱月門,一群家仆模樣的年輕男子正圍成一圈,圈中坐著一個背對眾人的男子,身子傾斜靠著太師椅,似乎正打盹。家仆手中分別捏著一到二個不等的“重物”,他們身後,那“重物”堆如山高——塊塊均勻,十兩一錠的金錠子。
大元朝裏,朝廷頒行紙紗,對金銀的使用限製極嚴,家中能公然堆放如此多的金綻,可見施家之大——財大?抑或權大?
黃得真燦爛啊。
甫進院,便被這黃燦燦亮晶晶的金子刺得睜不開眼,女子舉袖遮擋,半晌放下袖,瞄一眼引路的男人,見他正盯著她,麵色有些奇怪,她側頭衝他一笑,也不說話。
“曲姑娘見笑了,那人……”
“你是說正走過來的那位,還是坐在圈中間的那位?”她指了指他身後,心中小小感歎。
這位管事不怕她見財起心,倒自顧著自己苦惱起來。大方有錢人家的仆人都不一樣呢。
男人回頭,立即低頭,“童總管。”
“袁大廚新請的幫手就是這位姑娘?”走來的男人約二十八九年紀,穿著緇青長袍,模樣老成。
“正是。”
“叫什麼?”
“曲緋鶴。”她乖巧答道。
“行,你定下就好。”童總管掃了她一眼,見她小臉帶笑,大膽回望他,心中不由暗讚。
布衣布裙,腰身纖細,五指幹淨整齊,長發編得一絲不亂,有一張可愛帶笑的臉。特別是,看到成堆的黃金,卻眼不露貪,這個姑娘應是老實之人。而想到身後的黃金……
臉黑下來,他揮揮衣袖,示意兩人退下,轉身應付他的主子——坐在圈中,被家仆用金錠瞄準的人。
“小心點,小心點。”他警告。
“是。”
家仆明白,他的警告不是讓他們砸準,而是讓他們千萬別瞄得太準。砸痛了主子,他們也不必待在施家了。
撈起金錠,瞄準——再歪三分——砸吧!
兩人退出院子,男人在前麵不時舉袖,腳步急快。
三天初的清暖天氣,並不熱,他為何總在擦汗?
曲緋鶴不明白,卻也不想多問,捏著衣袖,腳步輕快地走著。她以為男人把她引出門時都不會再開口,卻不想臨出門檻時,男人道:“曲姑娘,方才圈子裏坐的正是傲鳳樓的老板,我們家四少爺,你以後在樓裏做事,可要放機靈點。這段日子少爺心情不好,可別惹惱了他。”
“我在廚房裏,不會惹到四少爺的。”曲緋鶴回頭,不明白他為何臉色發青地加重最後一句。
傲鳳樓是慶元城裏名聲響當當的酒樓之一,由施家四公子經營。但比起施四公子,似乎施五公子的名聲更響亮。
她甫來時便有所耳聞,慶元城裏傳聞最多的是四大戶,而傳聞的中心卻聚焦在四大戶的敗家子身上——城中周、施、梅、林四家,這一代各出了位專敗家財的少爺。
“那最好,還有,你記得,別在少爺麵前說什麼奇怪的話。若在酒樓裏聽到什麼傳聞,你也要當沒聽到。特別是這段日子,見到四少爺隻管低頭叫一聲,什麼也別說,知道嗎?”特別加重“什麼也別說”五字。
“好。”
她的乖巧讓男人多看了兩眼,讚許點頭。
能被袁大廚看中做幫手的,應該是個機靈的姑娘。原先的那個夥計,因為切菜時粗心,將一片菜葉挑飛到炒鍋裏,袁大廚一氣之下趕他去洗碗,廚房也不準進。
廚子也真奇怪,橫豎是炒菜,多一片少一片應該沒差,他怎麼就猜不明白袁大廚生的是哪門子氣?這曲姑娘在麵團邊揉了幾下,袁大廚就連說機靈,當下要她做幫手。當時他不怎麼明白,如今看來,這姑娘對事的分寸拿捏很準,不應該問的事,絕對不問,難怪說她機靈。
“你千萬記住,絕對不要在四少爺麵前提到一個‘死’字。”
“……”
“曲姑娘?”
“……”
四和死有什麼區別?四少爺,死少爺,四少爺死少爺,死少爺四少爺……默默在心中念了十來遍,她還是沒覺得不同,見那管事正嚴肅盯著她,隻得點頭,“好。”
男人讚許點頭,關了門引她往傲鳳樓走去。
入夜——
三更天——
一道黑影在街道上突閃突現,如鬼魅般飄遊行走。他來到施家院外的某處牆角,抬頭看了看,飛身躍起,輕輕落在院中草地上。
靜立了片刻,黑影似深吸了口氣,輕巧往宅內行去。
風過處,一聲歎息若有若無的飄出。
四更天——
一輛馬車踢踢踏踏而來,停在施家刁門邊。車門處垂著金花刺繡紗羅帳,車頂四角雕以螭獸頭,繡帶打角,青幔渺渺。
隨行仆從之一輕敲大門,待家仆開門後,兩人輕談數句,馬車靜靜駛進大院。再無聲響。
第一章 算盤公子
元,大德五年,慶元路。
三月末時節,啟陽街上人來人往,商肆酒樓熱鬧非凡。而人頭攢動最熱鬧的地方,當非傲鳳樓莫屬。
一張告示貼在酒樓外,眾人指指點點。
“是施家四少爺貼的告示嗎!”
“方才聽夥計說,是施三少爺寫的。”
“那告示……寫的是真是假啊?”有人不明白,“大戶人家就是不一樣哩。是不是錢多沒地方花啊,就連……”
“會不會是酒樓招攬客人的花招啊?”
“就是就是,會不會是官府捉江洋大盜,施家配合呢?”
“是真的,我剛才看一個賣柴的進去,真得了五兩銀子出來。”
“那咱們也去獻獻計。”
說完,一群人哄地往排隊處跑去。
傲鳳樓外,一道人龍已排到啟陽街拐彎的地方。站在告示邊的夥計麵無表情,直比門神下凡。
昨天,自從告示貼出來,這種對話他聽得耳朵生繭,就算有更稀奇的話,他也不見怪了。在他右手邊,紅字黑字的告示醒目之極——
懸:無痛死法。
凡能獻計得無痛之死法者,無新奇但可行之計,銀五兩。同獻一計者,以第一獻者付銀,後者無。新奇可行又獨到者,銀十兩。
殺手不在征計範圍內,其他良謀者,多多益善。
本榜為期五天。
許是太熱鬧了,傲鳳樓座無虛席,就連那些茶飯量酒博士(即酒樓夥計的一種)也抽空出來瞧熱鬧。
三層的傲鳳酒樓,一樓廳內攔出一塊空地,隔了紗簾,桌邊有人拿著筆在紙上記著獻計者的“良謀”,時不時有人笑嗬嗬地從簾後走出來。
人龍越排越長,傲鳳樓也越來越熱鬧。
晌午過後,曲緋鶴趁著休息從廚房出來,看到的仍是鬧哄哄的場麵。
“安掌櫃,施四少爺真的……想……”
“唉!”掌櫃童安搖頭,“緋鶴,少爺們事不是咱們能管的。你看看就行,聽聽就算了,別亂說話。”
“……好。”她點頭,看向紗簾。
三月初來酒樓做工,快滿一個月了,該聽該知道的,她差不多也聽全了,可她怎麼也想不通那施四少爺,他到底是想死,還是不想死?真心想死還不簡單,找個夜深人靜的夜晚,買點毒藥混在酒裏,偷偷喝了不就能見閻王?芽何必大張聲勢,弄得人盡皆知。
她二月來到慶元城,當時最常聽到的是周家某公子迷好男色,猶喜白衣粉麵的俊俏公子;如今,走到哪兒都能聽到這麼一句——“施四少將是慶元城墳墓堆裏最有錢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