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陸沉以前不叫陸沉,小的時候他有個稍吉利點的名字叫作李鶴鬆。而且他也不像後世所說的那樣因為從小身世坎坷所以長大愈發的陰險狠戾。他是一生下來就陰險狠戾,與身世沒關係。昭惟帝二年,李鶴鬆六歲。他得到自己父皇暴病而亡的消息,趕來思賢殿侯旨。同樣侯旨的還有他的十二個哥哥。昭惟帝一共十三個兒子,李鶴鬆排行最末。思賢殿一時寂靜無聲,十三位皇子低頭不語,各懷心事。忽有一腳步聲踏入殿內,眾人一顫。來的是大太監劉懷德,他背著手朝眾皇子走來。身後的太監們也趾高氣揚。皇子們看見他來了,原本低著的頭便壓的更低。李鶴鬆看見哥哥們把頭底下,便也隨著垂下腦袋,眼睛盯著地。心裏想,也不知父皇犯了什麼錯,就被這個太監給害死了。沒錯,他父皇確實是被這個太監害死的。隻是不知道是勒死、毒死、還是打死罷了。本朝宦官專政已有十餘年,皇帝的生死廢立僅僅取決於大太監劉懷德的喜怒。之前,劉懷德曾扶立過兩個小皇帝,孩子太小,一個一歲一個三歲,過於煩人,劉懷德就把他們都“夭折”掉了。心想索性立一個大的吧,就把四十多歲的昭惟帝扶持上台,僅兩年,又是“暴病而亡”。此刻,劉懷德背著手打量著一個個皇子,每一個被他掃視到的人都一陣心悸。於是曆代封建王朝中最諷刺的一幕出現了——每一個皇子都在心裏都在默默地祈禱,千萬別選中自己做皇帝。因為他們心裏都明白,所謂皇帝,不過是劉懷德手中的一個玩物,日後必死無疑。“就你當皇帝吧。”劉懷德指著李鶴鬆。李鶴鬆抬起頭,看著他,表情平靜。其他人默默鬆了一口氣。劉懷德選擇李鶴鬆是有理由的,因為李鶴鬆在所有皇子中年齡最小、最好控製。但又不至於太小,不懂得畏懼。況且,李鶴鬆的母妃早死了,又少了外戚專權這一大禍患。李鶴鬆跪下領旨,沒哭沒鬧。其他皇子見終於沒選著自己當皇帝,也暗暗長舒一口氣。皆大歡喜。“但咱家尋思著還是有一些不妥。”劉懷德笑眯眯的突然來了這麼一句。以為事情終於完了的皇子們愣愣看著他。劉懷德接著說道,“自古立長不立幼,我扶持十三爺做了皇帝這畢竟是不合規矩的,便是到了大臣那裏也不好交代。”眾人一驚,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中閃過。“所以還請諸位主子幫個忙,隨先帝爺去了罷。”說罷,劉懷德甩袖牽著李鬆鶴出了思賢殿。身後幾個太監把思賢殿的門關上,隨後便是驚天的慘叫。原本的天潢貴胄們,此刻被幾個太監拎著刀,如豬狗般屠殺。李鶴鬆隻聽得見聲音,先是下賤的求饒,然後是絕望的咒罵,再然後是恐懼的哭叫,之後,便隻是死前下意識的、毫無意義的嘶喊。這些人死的也忒沒骨氣了,李鶴鬆心想。“阿父,我今天還回怡然殿嗎?”李鶴鬆問道。劉懷德一愣,“你叫我什麼?”“阿父。”孩子脆生生的又叫了一聲。劉懷德拍著他腦袋笑道,“主子現在是皇帝了,還回什麼怡然殿?快隨咱家去紫宸殿。”之前,劉懷德曾經讓那個三歲的小皇帝叫他“阿父”,那孩子不肯叫,於是就“夭折”了。這事李鶴鬆還是知道的。紫宸殿內已經收拾的幹幹淨淨,隻是留得石板地上淺淺血汙一行。“天子坐那。”李鶴鬆順著劉懷德手指的座椅走去,坐好。整塊沉香木精雕而成的座椅散發淡淡清香,黃絨布相襯又添幾分貴氣。椅子很高,李鶴鬆坐在上麵兩條腿便在空中晃蕩。他心想,自己的父皇,大概昨天就是死在這裏的吧。劉懷德不知他在想什麼,隻是覺得地上的血跡這孩子一定是看見了。但還是沒哭沒鬧,而且聽話的在龍椅上坐好。細細打量這孩子,長得可真好。像他母親,當年名冠京城的美人。而且不像其他這個年紀的孩子那樣多動,坐的規規矩矩的,兩隻手順從的搭在膝蓋上。“主子倘若不會難為奴才,奴才自然也不敢得罪主子,您說是不?”劉懷德笑道,麵目竟真的像一個慈祥的老人。“怎會教阿父為難?”李鶴鬆學著那太監的樣子笑道。腦海裏,方才哥哥們的慘叫聲還在回蕩。如履薄冰。之後李鶴鬆的生活便是這四個字的真實寫照。劉懷德心情好的時候對他確實也不錯,把他抱在腿上,讓他“阿父”、“阿父”的叫著,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這是爺孫倆盡享天倫之樂。劉懷德心情不好的時候卻是可怕的。這個太監性格很奇怪,權傾朝野、心狠手辣,但卻總是以一副慈祥老人的麵目示人。沒人見過他真正發火,也許此刻還談笑著,下一刻便命人殺了你。李鶴鬆卻知道,劉懷德其實不是脾氣好,相反,他很容易發火。隻是他發火的方式和別人不同。別人生氣會怒發衝冠、會破口大罵,而劉懷德生氣卻隻是笑,笑的越厲害他就是越生氣。倘若平時他對你不理不睬,這時候卻忽然迎上來笑著對你說了一句敬語,那就要當心了,這是他想殺你之前的信號。雖然知道這些,李鶴鬆仍然在某些時候猜不出這個喜怒無常的老太監究竟在想什麼。比如劉懷德突然讓他去拜見祖宗,見他跪下便轉身離去,劉懷德不讓他起來他是不敢起來的,於是跪了一天一夜。期間,自問這段時間都沒惹過這太監生氣。第二天早上,太監過來,假惺惺的驚呼一聲,“主子您怎麼還跪著呢?”說著把快要暈過去的李鶴鬆抱回紫宸殿。還有的時候,正談笑中,劉懷德突然一口痰吐在了李鶴鬆臉上,李鶴鬆也不擦,繼續和他談笑。劉懷德也仿佛沒看見一樣。李鶴鬆十二歲生日的那天早上,劉懷德叫人給他換上華麗的朝服。想看著自己孫子一樣看著李鶴鬆,歎道,“天子又長大了一歲。”李鶴鬆笑眯眯的“哎”了一聲,心裏卻明白,等到自己長大到一個劉懷德認為控製不住的年齡時,這個太監便會毫不猶豫的把他殺了再立一個。不過這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十二歲的李鶴鬆,花了六年時間,終於布好了一個局。剩下的,僅是觀看罷了。三月,秉筆太監徐惠與大太監劉懷德徹底決裂,帶著二十四衙門下他掌管的那九個衙門與劉懷德分庭抗衡。四月,一時驚動全國的私鹽案破獲,隨著右仆射張庭閣的落馬,浙黨大小所有官員被一網打盡。而劉懷德祖籍浙江,浙黨正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五月,靜州兵變,大小起義軍紛紛打出了“除國賊、清君側”的旗號向京師襲來。六月,李鶴鬆的叔叔冀陽王李闔離開封地,率大軍來京救駕。……其實劉懷德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了,但是,他依然要麵不改色、臨危不亂。大殿外麵,徐惠手下的叫罵聲從來沒有停止過。劉懷德端起一杯清茶,不言不語。轉頭看著自己身旁十二歲的天子,低眉順目的坐在龍椅上。劉懷德不是沒有懷疑過這個孩子,隻是不知該怎麼去懷疑。比如靜州的兵變,總不可能是這個每天連紫宸殿都沒踏出過的孩子幹的吧?當然,李鶴鬆與李闔叔侄倆曾在前年中秋宴,也就是劉懷德大醉的那個晚上抱頭痛哭並發誓定懲國賊的事情劉懷德是不知道的。李闔帶著李鶴鬆的血詔去找靜州太守的事情劉懷德也是不知道的。當時,他還問李鶴鬆,“天子的手指怎麼破了啊?”李鶴鬆笑眯眯的說是揀碎瓷器時割破的。劉懷德拍拍他,示意他可以出去玩了。看著那個蹦蹦跳跳的身影,又怎會想到,這孩子會咬破自己的手指,來寫一道字字誅心的血詔?聯合李闔、寫血詔是李鶴鬆幹過最大膽的一件事了。其他時候,他不會輕易出手,更多是在觀察。比如誰得罪了劉懷德、誰又想討好劉懷德、誰生性貪婪、誰又生性耿直可以依托……在這深宮裏,無權無勢的小皇帝每天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所有人的所有念想、所有欲望都一一記下心頭。然後,在某個人內心開始搖擺不定的時候,輕輕推他一把,便到了萬劫不複的深淵。比如,在三月的某個早上,李鶴鬆隻是笑著對徐惠輕輕說了一句,“今天早上阿父還誇您,說您有心思,辦事利索不用人多操心。”下午,徐惠就反了劉懷德。因為他知道那句“有心思”是什麼意思。劉懷德畢竟是劉懷德,所有事情都一齊襲來的時候,他並未慌亂,而是開始一一應對了。十月,天子駕崩,舉國哀悼。天子駕崩的詔書都已經傳遍全國的時候,李鶴鬆還沒死,他正在細細讀自己的遺詔。“天子趕快上路吧,要不老奴可怎麼交代呀?”劉懷德仍笑著對他說。“劉懷德,為什麼我的諡號是‘昭廢帝’啊?”李鶴鬆看完遺詔抬頭問道。“陛下說是為什麼呢?”劉懷德的笑容愈發的猙獰。一杯毒酒端在麵前。登基的時候,李鶴鬆就猜測自己最後應該是死在這間屋子裏。劉懷德對他還不錯。想當年,他的父皇可是在這間屋子裏被活活打死的。而到了自己,僅是一杯毒酒,體麵了許多。大概是自己叫了他那麼多年“阿父”的緣故吧。“天子可還有什麼遺言?”李鶴鬆想了想,搖搖頭,把那杯毒酒一飲而盡。劉懷德滿意的看著他。時間一分一毫的過去。喝過毒酒的李鶴鬆依舊沒有倒下。站的好端端的。劉懷德的笑容越來越扭曲。李鶴鬆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