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了一碗雞絲湯麵,一個花卷,幾片火腿和幾片榨菜。他伸了一個懶腰,點起一支煙,吸了幾口就掐滅了。他不是詩人,他再沒有時間抒情、緬懷和遐想。他必須像牛一樣地、像拖拉機一樣地工作。工作做好了就有了一切。他換上睡衣和拖鞋,拿起剃須刀架,打開洗澡間的頂燈和整容鏡上的罩燈,他放了熱水,把胡須剃了個幹幹淨淨。所有的愁霧都吞咽到肚子裏而麵孔在兩盞燈的交映下容光煥發。他一貫如此。他往澡盆裏放水,不斷地用手試著水的溫度。他試著哼了哼在旅途中聽過的那首香港的什麼“愛的寂寞”的歌曲,他哈哈大笑。他改唱起《兄妹開荒》來。他好好地洗了個澡。把一切不必要的,多餘的負擔都洗掉了,他堅信洗澡是快樂與健康之源。他堅信他會頑強地活下去,工作下去,直到至少家家戶戶都有一個潔白閃亮的澡盆。他用幹毛巾揩淨了身體上的水珠。頂燈與整容燈照紅了他的皮膚。他還不老。他的血管裏流著熱和紅的血液。他關掉這兩個燈,來到客廳。他吸完剛才撂下的那半支煙。他打開落地式收音機,李穀一在演唱《潔白的羽毛寄深情》。他站起來,洗過澡以後人們輕盈得就像蝴蝶。他輕輕走過去打開陽台的鋼門。清冷的夜氣撲來,他以為是來自山穀的風。他披上大衣走了出去。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燈火連結在一起。他看著這些無言的、久遠的星星。他發現這些謙遜而持重的,絲毫也不與盛氣淩人的新貴——碘燈和鈉燈爭輝的星星和山村的星星並沒有兩樣。支持她們的是同一個天空,憧憬她們的是同一個地麵。在昨天,今天和明天之間,在父與子與孫之間,在山村二郎神擔過的巨石與17層的部長樓之間,在海雲的在天之靈與拴福大嫂新買的瓷碗之間,在李穀一的“潔白的羽毛”和民國18年的鹹菜湯之間,在肮髒、混亂而又辛苦經營的交通食堂和外商承印的飛行時刻表之間,在秋文的目光、冬冬的執拗、1949年的腰鼓、1976年的遊行,在小石頭、張指導員、張書記、老張頭和張副部長之間,分明有一種聯係,有一座充滿光榮和陷阱的橋。這橋是存在的,這橋是生死攸關的。見證便是他的心,便是張思遠自己。要使這橋堅固而又暢通無阻。他渴望著一次又一次地與海雲,與秋文和冬冬,與拴福一家的相會。他期待明天,也眺望無窮。
他做了幾個擴胸的動作,深深地吸了幾口空氣。似乎電話鈴在響。他走進溫暖明亮的室內,隨手拉上了淺綠色的窗簾。他關掉客廳裏的燈,走進裝有電話的居室。他拿起電話,是部長,向他問候旅途辛苦和健康,問他“任務完成了沒有?”“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他爽朗地回答,這個脫口而出的答話恰到好處。然後部長向他敘述了一些情況,通知他後天有一個事關重大的會議,要他準備好發言。
他謝了部長,放下電話,走向寫字台。最急需看的文件、信件和資料,秘書已經送到了這裏。秘書開列了一個立刻要處理的事項的清單。他拿起粗大的鉛筆。他開始翻閱這些材料,一下子就鑽進去了。他覺得有那麼多人在注視他、支持他、期待他、鞭策他。
明天他更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