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離地:三萬英尺(1 / 3)

先是看到機場的“長沙”二字,紅、亮,行書帶草,左邊“長沙”,右邊是兩字的拚音,左右布局涇渭分明,周正,好比大家閨秀般。不害羞、不輕浮;不張揚、不古板,文靜穩重地站在那裏,麵色和善、不可褻玩;仿佛可親,實則拒人千裏。“長”字的一撇寫成了兩小橫,帶點隨意自然的草,亦諧亦莊、可繁可簡。

這是萬家團聚的除夕,鞭炮在四處炸響,焰火升騰起來,在夜空裏朵朵綻放,此起彼伏。

我卻苦心孤詣要在這個夜晚離開。

離開這些燈光,離開這些鞭炮,離開這些焰火,離開這些無孔不入的歡樂和團聚,離開一些人,離開這座城。

我要去一個冬季不像冬季,過年不像過年,無人識我的、遙遠的城市,它叫三亞。

三亞,我去過幾次了。

懷念那裏的沙灘,若是一個人躺在涼亭下,讓太陽暖暖地曬,海風腥鹹地撲麵,該是多麼寧靜,流淚和微笑,無人知道,無人打攪,無人在意,怎樣徹骨的自由啊!

天地間,唯有海濤回響,沒有鞭炮沒有焰火,年的味道,人的味道,都被掃蕩一空。

適合我這樣的傷心之人,去獨自療傷,獨麵自然,獨自複原。

飛機一拔高,整個機場就變成了一堆燈光,這堆燈光,逐漸地,和城市其他的燈光融為一體,漸行漸遠漸小,分不清誰是誰了,黑暗裏,沒有城市,沒有人群,沒有車流。人世變成了一片無邊燈火,這些燈火不會歌唱,不會歡笑,隻是如往常一樣,閃爍著,浮動在夜色裏,就如無數的熒光,浮動在無邊的、動蕩的海麵上,弱小,卻很堅強,決不熄滅。

我知道,兩小時後,在另一座城市裏也有一片這樣的燈火,飄浮在夜色裏,等著我。

兩個小時裏,離地三萬英尺,或者更高,或者更低。有時平穩,有時顛簸,那是遇到氣流的緣故。

我和以往任何一次飛行一樣,漫不經心地翻看著航空雜誌,關注一些有意思的景點,一則是中國東北的“雪極村”,全國下雪最多的地方,有照片,樹如瓊枝玉帶、石如白色蘑菇,雪厚處可以埋到脖頸,夠嚇人的。這個地方,本是我此次出行的計劃,卻被人一句“太不安全”,給打消了念頭。此時,雜誌上的北國的照片讓我再度心馳神往,我一定會去的,等有了稱心的伴侶,我要和他一起去。

還有一則,是關於尋找挪亞方舟的,在土耳其,高加索山區,衛星拍到方舟殘骸的照片,繼而是考古人員深入山區發掘,找到方舟的小木片,因距今遙遠,業已石化,然紋理依舊清晰可辨,經鑒定,正是《聖經》所載年代製造,這個考古學上的重大發現,震驚世界。

這則新聞,早在10年前我就看過,這次仍然逐字逐句地看完。

若是此刻,地麵上有雙眼睛抬頭看見夜空中的這艘飛機,他定不知道這飛機上的眾人在想些什麼,歡騰的時刻,天涯孤旅,想象著人類末日的大審判……這個年,年味和我無關。

果然,有片燈光在三亞等著我。

也可以說,三亞整個就是一片燈光。

這片燈光,隨著機身的平展或者側立,它也在窗外平展或者側立起來,當它平展時,是無垠的大海;當它側立時,是一座高度驚人的絕頂和懸崖。這些燈光,在窗外流動,在我的視野裏流動。細一看,又仿佛是一堆巨大的灰燼,覆蓋大地,燃燒剛過,火焰剛熄,仍有餘燼,在灰色的、黑色的火灰堆裏,火光點點,時隱時現。也恍如天空,繁星閃爍,層層疊疊,無邊無際,無窮無盡。

在大自然麵前,這些燈光顯得那麼卑微,而每束卑微燈光的背後,都有個團圓的家,這個家,對很多人來說,相當於整個世界。此時此刻,那裏,有蒸騰的熱氣、飯菜的香味;有推杯把盞、笑語喧嘩;有老人的寬懷、孩子的淘氣。電視開著,春節聯歡晚會的節目正在開播,鞭炮響了,焰火衝天而起,在沉沉夜色裏,哪裏又不一樣呢。

我的眼睛刹那濕潤了,我離開一些燈光,投入另一片燈光。我在這些人世的燈火裏流竄、逃離,我又能逃去哪裏呢?

這些燈光中的哪一束,是屬於我的呢?

三亞的燈光,和長沙的其實不一樣。

長沙的應該叫燈火,在冬夜裏,除了照明,還需取暖——長沙是座冬季寒冷的城——它能照亮周圍的空氣,絲絲地冒著輕煙,是看得見的、白色的寒涼;三亞的就不一樣了,就叫燈光,簡單地、清亮地照耀著街道巷陌和人們曬黑的臉。

飛機落地,首先便見“三亞”二字。一樣的紅、一樣的醒目,穿透夜色而來。

漢字在兩側,中間是二字的拚音。

筆畫寥寥,賦予張力。行書,卻比“長沙”二字更顯活潑,“三”字的上兩橫不長,臨到最後一橫,卻驟然一提,和“亞”字的最後一橫如出一轍。假設說黃花機場的“長沙”二字,使人想到大家的端莊女子,年近三旬,曆練、沉著、有內涵,鳳凰機場的“三亞”二字,則使人無端地產生“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感覺,好比一個年華正濃的女子,綽約、時尚、新潮,滿身熱帶風情,走路要灑落一地的香水味兒和笑聲——這笑聲,也該是如銀鈴般的。

那天晚上,我把長沙帶來的大紅呢子外套脫了下來,半袖的黑色棉衫和白色裙子,見著了前來接我的朋友,在高大寬敞的越野車上,我給關注我的某人打了電話,話音剛落,滿世界的鞭炮就開始炸響,焰火在車窗外升騰,照亮了遠遠近近的夜空,想來,春節聯歡晚會應是已近尾聲。

隻是不知遙遠的夜空上,是否也有一架飛機,飛機上也有一雙無眠的眼睛,在俯瞰這忙碌繁華的人世。我想,那雙眼睛是看不見我的吧,因渺小的我甚至連那微弱燈光中的一粒都不是。

流年碎影:懷念你,如同呼吸

想念

真有一種想念

如石沉大海

黑暗、無望

又如風吹過夜晚的山岡

掀起久不能平靜的林濤

一陣一陣的林濤

如海浪,撲上沙灘,平了沙灘

喘息、沉默

喘息、沉默、平靜

渡口

秋天的渡口

應該盛開一種花

白色的花瓣

白色的花蕊

來祭奠一場青春的狂歡

這時,秋水退下

沙灘漸漸裸露出來

細腳伶仃的水鳥立在一片突出的石頭上

顧影自憐

那是我們曾經泛舟的地方嗎

記得當時的柳絮兒落了

記得渡口的紅泥土鬆軟鬆軟

記得我們沿著江堤看江水

記得你說,你就是那二月的風箏

飛多遠,都飛不出我的牽係

訣別

試著在日落的沙灘上

寫下一個名字

再讓它被潮汐帶走

深深淺淺的腳印

泄露了眷戀

鷗鳥

偏又嘰嘰喳喳地把孤獨寫滿天空

風的歎息,一浪一浪

它和那個沙上寫詩的人

無意間撞了滿懷,便黯然退場

月亮起來了,沉靜地

照進野菠蘿的山林

和林間草木扶疏的白色道路

歸帆遠影

萬籟俱寂

海天空闊

無聲的雨

走過那個街角,突然駐足

一隻花籃,靜默地站在櫥窗

裏邊沒有花

如空置著的時光

隻是,它也曾經絢麗過吧

或如一段芬芳的友情

或如一段無瑕的愛

在歲月的淘洗過後

終於隻留一場細細的、無聲的雨

非我無情,病中的我常常懷念

那些你為我擦拭全身汗水的時光

那些你寸步不離守著一口鍋為我熬粥的時光

那些你一遍一遍將冷毛巾擱在我額頭的時光

那些你輕聲喚我名字連聲音都在疼痛的時光

在幾年後的又一場高燒中,入我夢來

我早已不再愛你,卻依舊記得

雪歌

一盆枯死的花

枝葉張滿窗欞

一個鏽跡斑斑的鳥籠

鐵門開著

飛走的春天曾經怎樣蔥蘢

那是融雪的下午

我獨自站在這個屬於你的陽台

揣想著一些逝去的場景

和一些早已注定的結局

他們說這雪五十年一遇

滿山都是玉樹瓊枝

去吧,去吧

晚上我們去看雪

多好的雪 多冷的天

我記得你穿著軍綠色休閑的棉衣

黑白相間的寬大圍巾

牽著我的手一步三滑

滿眼都是雪 伸手就是冰

路燈下我們的呼吸一出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