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一來,有些人嘴就癢了,特別是一些孩子,還沒等壓黃板出成豆腐,就直接在那大桶裏舀一碗豆腐花,再加點白糖,呼呼喝下。那時孩子特別能動,去雪地裏滾球,去竹林裏打鳥,渾身常常濕漉漉的,凍得受不了時,就想換一種玩法,想想還是去豆腐坊好,坐在那大灶前烤火,又把在雪地裏瘋濕了的鞋襪脫下烘幹,多暖!不是自家打豆腐,當然喝不到豆腐花,但那大鐵鍋裏漿燒開時,隻要學會給燒漿的師傅說好聽的,也能接一塊鍋巴吃。
臘月裏打豆腐的人家多,附近村的人本村沒有豆腐坊,也挑黃豆來排隊,豆腐坊裏就幾乎是天天通宵達旦地打豆腐。磨黃豆是自家人出勞力磨,男的女的都行,隻要肯下力,掌磨的師傅隻管一銅瓢一銅瓢地往磨眼裏下黃豆,一棵豆腐還沒磨完,磨磨的人就渾身汗淋淋,中間停下,脫得隻剩下單衣,繼續磨。磨完了,汗幹了,就頓覺冷得入骨,倒也沒什麼,接下來就去大灶前燒火,很快就暖了,也不會感冒。豆腐坊裏地麵總是濕淋淋的,濕淋淋影響人的心情,師傅們心一煩,就嫌孩子們礙手礙腳,大聲嗬斥他們滾遠些。
但孩子臉皮厚,是不怕罵的,仍是貪戀著豆腐坊的熱鬧,常常很晚才在大人一再的嗬斥聲中回家睡覺,可躺在床上,那豆腐坊裏傳來的壓黃板的聲音卻響得很。那聲音也很古怪,人在豆腐坊時,偏偏聽不到,其實不是聽不到,是別的聲音太大,將這聲音掩蓋了,可夜裏躺在床上,別的聲音聽不到了,這壓黃板的聲音卻格外清晰,隔幾分鍾,就“吱呀”一下。在床上沒睡著的人,心就隨這“吱呀,吱呀”的聲音,浮起又沉下,沉下又浮起。
桃伯一人點鹵,自然忙得吃不消,就有意傳授技術給村裏兩位後生,那兩位後生學會了手藝,就視桃伯為尊神了。許多許多年後,桃伯老了,80歲謝世,這時村裏的豆腐坊早就沒了,但桃伯病在床上時,村裏人人都去看他,其中早年他傳授給技術的兩個後生中的一個,因事去看他遲了點,彌留之際的桃伯卻是心裏有數的,很不高興的樣子,有人就去給那後生說了,那後生立馬趕來跪下賠了不是,桃伯這才點了點頭——這當然是後話了。
記不準村裏的豆腐坊是哪一年沒了的,現在村人要吃豆腐,比從前方便多了,和城裏人一樣,不必非要等到過年,隻要想吃了,隨時到集市上買就是,想吃多少就能買多少,隻是不知那豆腐是哪裏打的,現在打豆腐大概是機械化了吧?是不是還要點鹵?若是,那點鹵的師傅是誰?他用的是熟石膏水點的鹵,還是用生石膏水點的鹵?當然,這些問題隻有那些年紀大的人才關心,年輕人不知道問,也懶得問,他們也吃不出當年那豆腐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