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水庫是公社統一派的活兒,各生產隊的人都要參加,於是水庫大壩上人山人海,還插了許多紅旗,煞是熱鬧。一個隊的人天天老麵孔相見,淡無意思,各生產隊的人混雜在一起,便很覺新鮮,尤其是一些年輕人就覺得這正是個好機會,可以找別村的姑娘“瞎搭”,有些“瞎搭”一段時間,竟就真的搭成了夫妻。因此修水庫時,有些人夾在人堆裏偷懶,一些年輕人卻死命地幹,大冷的天,將衣衫也脫了,露出一臂膀肌肉,為的就是在姑娘麵前顯能耐。而一些過來人就偷偷地笑,說他們真是一幫活孬子。
高高的水庫大壩上,風帶著尖銳可怕的嘯聲,從水上,從山腳那邊陣陣掃來,像刀子般鋒利,幾天幹下來,誰的手上都裂開了許多紅牙叱叱的大口子。中午吃大鍋飯,大夥搶著熱氣三下兩下就將飯吞下了肚,竟不知是什麼味兒。但不管怎樣,肚子算是填飽了。趁中間兩個鍾點“歇緩”的時間,一些年輕人躲到什麼地方“瞎搭”,其實也是在角落裏哆嗦;更多的是三五個人縮在工棚裏,圍成一圈打撲克牌,大呼小叫,竟一時忘卻了寒風中的冷。
修水庫是要記工分的,有時按天記,大男人一天十分工,女人七分工,我們這些孩子四分或五分工;有時按完成工作量計酬,比如挑石頭,挑一擔在磅秤上稱了,一天累計起來挑多少斤,再轉換成工分記在各人賬上。孩子心性高,砸了幾天石子覺得單調無聊,吵著也要去挑石頭。隊長先是不許,後就驚奇我們一天挑的斤數,怎麼比他們大男人並不少多少。有幾個孩子回家偏又不知天高地厚,吹噓一天挑了多少斤石頭,以為家裏人要誇獎,沒想娘聽了就一耳光刷過去,說你才多硬的骨頭,你在水庫上挑死,倒不如我現在就一耳光將你打死。
其實那當然是個秘密。司磅秤人隻磅擔子一頭,我們挑了幾擔就摸出“道道”了,後來就挑到快近磅秤時落下,將擔子一頭的石頭搬幾塊到另一頭,那一頭就明顯加重,再挑到磅秤邊將重的那頭落上去,稱出來是五十斤,再加一倍就是一百斤,記在賬上了。司磅人是一個公社幹部的兒子,聽說明年春上就要去當兵了,他沒有理由和我們孩子過不去,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我們多掙了工分。家裏人還以為真挑了那麼多,那一記耳光挨得真是冤枉!
不記得什麼時候就沒有再去修過水庫了,修水庫的事情其實還有許多不清楚,比如我們那時就從沒在水庫上宿過夜,夜晚上那些修水庫的人是怎麼過的,一直隻能想象一個大概。作為一個離開了鄉村的人,我有許多年沒去過水庫了,隻是每次回到鄉下,總會像小時候那樣,偷偷地一個人走到村邊的小河邊,順著小河往上望,在心裏問自己:我望到水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