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人
我去一個村莊看望一位老人。老人快七十歲,一個月前,老人突然中風,經搶救生命沒有危險,但右邊的手腳仍不能動彈,最要緊的是他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我進屋時,老人正坐在堂屋中央,目光朝上,一臉肅然,如一尊古老的青銅之鷹。我喊他時他才發現我,微笑了一下,卻突然痛哭失聲,令我手足無措。這時老人的老伴走過來,輕輕地拍打著老人的後背,像哄小孩一樣說,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怎麼和小孩一樣呢。一會,老人果然和小孩一樣停止了哭泣。老人的老伴轉而告訴我,每一個人來看他,他都這樣哭,他是可憐自己不能再說話了。
我心情十分複雜,不知該和老人說些什麼才好。我問老人怎麼突然中風了。話剛出口,便覺得自己是在問一個愚蠢的問題。我得知,老人的兒子、兒媳年初就去很遠的城市打工,他們讓老人把責任田包給別人種,但老人很倔,偏要自己種。“這是何苦呢?”已從城裏趕回來的老人的兒子在一旁說。老人的兒子告訴我,老人就是在田裏挑稻回家的路上突然倒地中風的。老人的兒子說這些時,有一絲抱怨的味道,但又顯得無可奈何。我茫然不知該怎樣表明自己的態度。我知道,如今村裏種田的人漸漸少了,年輕人幾乎都外出打工,田裏都是一些老人在堅守,在農村,像這樣的倔老人其實還很多。
我隨後一直沉默,不時望一望門外的田野。正值金秋,田野有人正在收割晚稻,但場麵比我記憶中的要冷清得多。老人在旁也一直沉默。我不知該怎樣安慰他,此時他肯定有許多話要講,不僅僅是關於他的病,更多的應該是其他的一些話題,也許他從前就想同我講,卻一直沒講,但現在想講也講不出來了,哭泣,是他現在唯一說話的方式。我突然想對他說,哭吧,你想哭就盡情地哭吧。
我走時,老人用目光送我,我回頭了三次,他都沒有收回目光,仍是一臉肅然,但在這肅然的臉孔中,顯然包含了太多無可言說的痛苦。
夜半狗吠
晚上,我睡在大哥家新建的樓房上,但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大哥家的樓房建在我家原來的菜園上,這塊地方原先都是菜園,但現在幾乎都被人們在上麵建起了樓房。此時我睡在樓上,有一種恍惚的感覺,腦子裏閃來閃去的總是那片菜園以及那些長得色彩斑斕的鮮菜,甚至冒出一種奇異的想法:我也成了一株菜園裏的菜。
夜半時,屋外突然響起了狗吠聲,開始以為那隻狗隻會叫幾聲便作罷,沒想它一直叫,且愈叫愈凶。我有些警惕,是不是有賊。但仔細聽,不覺有什麼異樣的響動,睡在樓下的大哥他們也沒起來,樓房外有大鐵院門鎖著,應該不會有什麼閃失。但狗為何一直拚命地叫?我忽然記起以前村裏人說過,狗除了見到生人外,聞到什麼異樣的氣味也會叫。那麼這隻狗聞到了什麼異樣的氣味?我本能地試試鼻子,但什麼異樣的氣味也沒聞到。
人,在某些時候,其實還不如一條狗,狗是這個世界上另一種靈物。
到底是一種什麼異樣的氣味浸藏在鄉村的夜色中?
門外一直叫著的那隻狗我不熟悉,但另一隻熟悉的狗浮現在了眼前。小時候,大伯曾養過一隻狗,灰色的毛,滑溜溜的,十分可愛,冬天時,堂兄常常帶它去野地裏踏雪,它來回奔跑,精神抖擻,十分歡快。那些年,我跟隨母親在十幾裏外的一所學校讀書,每個星期六回家,這狗總是準時地蹲在村口那個土墩上迎接我們,熱情地叫幾聲,而後搖著尾巴跟我們一同進村。母親總稱讚,這狗真靈性!
屋外的那隻狗仍在叫,我看了一下表,它整整叫了一個半小時。第二天醒來一切完好,果然沒有賊光顧的跡象,但我還是說起了狗叫的事,我大哥他們卻說一點沒聽到。
這讓我感到非常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