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1.春之歌(2 / 2)

我注意到酒桌上一個酒意正濃的五十多歲的男人正說得眉飛色舞,他臉色紅潤,對春天了如指掌爛熟於心,使我羞於自己似乎成了一個局外人——一個春天的局外人。我不禁將眼光投向村外的那片田野,我突然感到那裏還有一種聽不見的喧鬧,我被這聽不見的喧鬧聲吸引了過去,順著一條田埂緩緩地走著。在田埂上,我看到田野裏泛著水的光澤,泛著微綠的光芒,在春陽的照耀下靈氣畢現,同時隱含著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那大概就是人們常常所說的地氣吧?但田野並不過分張揚,從骨子裏感受,田野其實是沉靜的,顯示出定力,顯示出一種操守。也許對田野來說,喧鬧就是沉靜,沉靜就是喧鬧。

我在田埂上繼續走著,我問自己,似乎也在問田野,此時我是否和土地貼得更近?但田野無言,或者我沒能聽懂田野的話語。我忽然又想,那個正在酒桌上大碗喝酒大聲說話的五十多歲的男人如果聽了我的發問,一定會覺得十分可笑。我記起去年秋天,也是在這條田埂上,我和那個男人不期而遇時的場景。去年秋天是一個旱秋,田地裏到處都幹裂著,我無意經過這條田埂時,那個男人正接通一根水管,將河裏的水引到他的田裏,他兩頭奔勞,沒有什麼心事和我說話,但我聽到他一邊奔勞一邊自言自語,不斷地責怪自己,後悔當初沒想到這個秋天會旱得如此模樣,不然他一定會種更多的棉花。我那時想,他這話一定不是和我說的,也不完全隻是說給自己聽,而是同田地說。我又相信,田地聽清楚了他的話,同時,田地也告訴了他一些什麼,而他肯定也聽清了或聽懂了田地的語言,並將它裝在了心裏。

那個秋天已成為過去,現在,那個男人正在喝這個早春節日裏的酒呢!我知道,他和這塊土地上的許多人一樣,是一個真正擁有了這個春天的人。他還沒喝盡興嗎?還沒說盡興嗎?我站在田埂上轉過身來,麵向村莊,忽然萌生了一個心願,期待著和那個五十多歲男人一起與另一個季節相遇,到時我們再一同回想這個早春。

春雪

這是春天,當然還是早春,一場雪飄然而下。雪下在春天,便被稱為春雪了。

以往的春天也下雪嗎?或許有人依稀記得去年的春天也下過雪。而關於雪,最深刻的記憶,應該是童年時冬天裏的雪,那才是真正的雪,下得鋪天蓋地,滿世界被雪裹上了一身銀裝,孩子們在雪地裏堆雪人打雪仗,大人在雪中談論來年的收成。在雪的籠罩和掩護下,人世間該是發生過多少動人的故事。時間有時在記憶中並不起關鍵作用,一個人也許會忘記昨天發生的事,但會記住久遠之前的一件事,或是一個場景,重要的是,這件事情或是這個場景必定令人刻骨銘心。

其實雪與寒冷連在一起。寒冷是個令人畏懼的字眼,然而事物又是雙重的,極度的寒冷會帶來極度的美,雪便是上蒼賜予人間的一份厚禮,當然雪的珍貴並不僅僅是雪本身,還有雪中發生的故事,人們在雪中愉悅的心情,以及關於雪的種種美好而奇妙的聯想。人們因此盼望下雪,因此懷念下雪的日子。

然而許多年後,在我們居住的這塊地方,冬天很少再下過以往那樣的豪雪了,那種真正的雪似乎正漸漸遠離人們的生活,這或許是人們無法理解的。其實如今許多東西都在遠離我們,都令我們無法理解,我們也許隻能麵對,隻能接受,隻能在接受和麵對的同時做一些思索。

但不管怎樣,一場春雪還是落下來了。

春雪無論如何比不得冬天的雪,更不能與以往冬天那種真正的雪相比,它什麼時候開始落下?似乎沒有人真正地注意到。它沒有先聲奪人的氣勢,隻是跟在雨的身後悄然而至,雨是細雨,雪更顯得微不足道,它零星地夾在細雨中,叫人分不清到底是雨還是雪。漸漸,雪從雨中分離了出來,顆粒分明,白色分明。雪與雨的區別,一是雨無色,雪卻一身潔白,另就是雨沉重,而雪輕盈,飄飄揚揚,漫天飛舞。雨雖然沉重,但落在地上頓時沒了蹤影,隻有水跡。雪就不同了,雪落在草地上,落在樹枝上,落在屋頂上,落在人的頭發上,會留下白色的身影。但這畢竟是春雪啊,雪影朦朧恍惚,如初春的草色,有種近看卻無的感覺。而雪落進湖裏,則倏然不見,與湖水融為了一體,水是雪最終的歸宿,特別是這春雪,很快就會被整個大地消融。

一場春雪就這樣落下,又這樣被大地消融,有人會在春雪中激動,或者麻木,而當這場春雪最終消融,又會有人感覺些許失落,感歎就是春雪也是一場雪呀,下一場春雪也比不下雪好,人們還是應當記住這場春雪。但雪也許並不在乎人們對它的態度,它要下就下,下過就下過了,而人們誰會真正懂得一場春雪的內心?

有句古話,瑞雪兆豐年。這場春雪算得是瑞雪嗎?但不管怎樣,這場春雪過後,人們會迎來一個真正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