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看到了什麼?現實中的一切與記憶似乎總難以完全吻合,我問自己,這就是我少小時曾來過的老街嗎?
二十多年前,也是酷熱的季節,我在縣城參加高考,送我來參考的父親把我帶到這條老街上一個遠房親戚家,吩咐我在考試的三天裏,每天把髒衣服送過來,請那位我應稱作姑媽的親戚洗。這位遠房姑媽很和藹,對我十分熱情和關切,我在她身邊很快就沒有什麼拘束感,但在那三天的黃昏,我每次沿這老街走往姑媽家時,心裏卻有一種莫名的膽怯,因為在這之前,我還沒到過縣城呢。應該說,縣城的一切對我都充滿誘惑,但我就是膽怯,不敢在街上亂走一步。同時,在參加高考這一人生關鍵時期,我還有一種背負重擔的感覺,那種負重感也不容許我心猿意馬。我隻是感到那個夏天真的是太熱了,黃昏時也一樣。那時我像一點沒注意到這街上吹拂的東風。
但那時肯定是吹過東風的,那東風肯定也吹拂在了我的身上,在我的身上打下過烙印。此時,我下意識地在街道上麵東而立,果然有東風拂麵之感,但我知道,此時的東風非彼時的東風。哲人早說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自然,人也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街道,不能兩次被同一縷東風所吹拂。現在,我來到這條老街上,已絲毫沒有什麼膽怯了,內心也沒有什麼負重感。我可以在這條街上隨意走動,但我的腳能吻合我曾留在這老街上的腳印嗎?我突然試圖找到那位遠房姑媽的家,然而我已根本記不清姑媽家的具體位置,我想找人打聽,但很快就打消了這念頭,也許姑媽家的老房子也像那邊的房子被拆除了,或許在更早的時候,姑媽家就和剛才那個女房東家一樣搬走了。但我仍努力地回想著姑媽的家和姑媽,然而就像我已記不清自己當時的確切模樣一樣,我也記不清那位姑媽的形象了。
我的思維一時已無法與記憶鏈接,於是我一轉身,也走進了女房東家的老房子。這是一座兩層樓的老樓房,因為有人租住著,裏麵充滿了生活的氣息。樓下進門就是一間大客廳,客廳正中擺一搖籃,一個嬰兒正安靜地睡在裏麵。早進去的那幾個人已上到了樓上,他們當然要把這老房子每個角落都看個仔細,特別是那個想買這房子的人,更是要把這老房的方位,麵積,結構,損舊程度,以及用水用電等情況都搞得一清二楚心中有數。我當然不關心這些。不知為什麼,我卻對這老屋的氣味,灰塵,水跡和光線感到十分敏感,這些東西使我聯想到時間等一類抽象的詞語,而我在想著這類詞語時,內心沉入一種安靜,就如同那個正熟睡在搖籃裏的嬰兒,靜若止水。
他們幾個下樓了,都集中在樓下的客廳裏,一時都沒說話,似乎也很安靜。但我知道,他們的安靜是表麵的,其實他們的內心都在活動著,因為他們正在進行一場交易(當然這個交易是合法的),房屋的價格還沒說呢,怎麼就會這麼“安靜”地完事?但買賣雙方都不願先說話,顯得小心翼翼,像是都在試探對方,而這種小心翼翼也是一種進行交易的技巧。後來還是作為介紹人的朋友按捺不住,問他們各自的意思怎樣。買方這才先說出了一個價格,但從女房主的神情看,對方說出的價格顯然與她所想相差太遠。她很委婉地說了幾句,而對方似乎也一聽就懂,於是接下來雙方的話就多起來,並說到拆遷與開發的話題,這當然不是題外話,顯然與這一次的交易相關。雙方說話時,都不時將眼光看著做介紹人的朋友。但朋友一言不發,雙方都是熟人,他在中間顯然不便說什麼。而我站在旁邊更顯得不倫不類,正尷尬時,那個睡在搖籃裏的嬰兒突然醒了,並不安地大聲啼哭,那個年輕的母親怎麼哄也無濟於事,十分焦急,卻又束手無策。
我想,那嬰兒也許是因為燥熱,也許是被裏麵人的說話聲驚醒。不管怎樣,嬰兒的啼哭打斷了買賣雙方的談話,大家似乎都覺得無趣。朋友說,反正都看過了,我們先回去再說吧。於是大家都走出了老屋。出門時,我發現那兩個老人的那盤棋還沒下完,我瞄了一眼,棋局正處於膠著狀態,我無法看到那局棋的最終結果,因為他們都上車了,我也隻好跟著上車。很快車子開動,我們便又如一陣風般離開了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