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2.竹篾的道路(2 / 2)

然而,一家人似乎都感覺到彈性十足的篾刀後麵,二哥內心的痛楚仍未化開,他那把紅色的笛子仍不離他左右,二哥的笛子吹得越來越像那麼回事了,連小福子哥都自歎弗如。二哥每次回到家裏,總會於月色下,坐在屋前的草垛旁吹著婉轉嘹亮的笛子,這笛聲吸引著多少人的傾聽,他們說二哥有些癡了。然而我家裏人,尤其是父親聽了,卻感覺那笛聲如一塊沉重的石頭壓著心底。二哥吹完了笛子就默默地回到那間廂房睡下,有一天,二哥突然做噩夢,大聲叫喊:“我痛,我心口痛!”一家人都被驚醒了,後來,二哥常常半夜做噩夢叫喊。全家人都被他的噩夢壓抑著透不過氣來。晚上做噩夢的二哥白天做活時免不了分神,有一次削篾時,竟讓鋒利的篾刀深深地削進了一根手指,頓時鮮血淋漓,把旁邊的人都嚇壞了。然而二哥卻不慌不忙,從廚房裏拿來一個飯碗,讓手上的血流進碗裏,而後一口將那碗血喝幹。旁邊人驚詫不已,二哥卻平靜地說:這是我身上的血,不能讓它流走了。

幾年後,二哥也順利出師了,同時二哥也到了談婚的年齡。但與大哥一樣,二哥的婚事也因父親的原因而跌宕起伏。其實二哥長得帥極了,他那婉轉嘹亮的笛聲,更是已深深地博取了一個姑娘的心。但與當初大哥的情況一樣,一種力量在阻隔著二哥和姑娘的感情。姑娘的父親認為姑娘是瘋了,操起棍子說是要將姑娘趕出家門。而倔強的姑娘竟就在一個飄雪的寒冬赤腳過河跑進了我家,跑到了我二哥的身邊,說就是以後討飯也要跟著我二哥。姑娘與二哥並沒有結婚,但從此姑娘就在我家住下了。那段時間,二哥的笛聲吹得更加忘情了。接下來,父親平反恢複了工作,這是我們家的喜事,但也為我們家增添了麻煩,二哥為此與父親產生了隔閡。二哥天天吵著要父親提前離休,讓他頂替。而父親並不想剛恢複工作就放棄工作,同時父親偏心於我這個小兒子,我那時正讀高中,父親擔心我考不起大學,有心為我留一條後路。父親對二哥說,你等一等吧,等你弟弟高考過了再說。

二哥耐心地等著。我已經知道情況了,從此見到二哥就心裏發虛,但我不知道應該和二哥說什麼,我也沒膽量說什麼,我隻是想從內心裏貼近二哥。有一回,二哥又在小福子哥房裏吹笛子,小福子哥說我二哥命好,說不定很快就能頂替做國家人了。二哥便凶狠地盯了我一眼,說:鬼知道他考得起考不起。我嚇得趕忙躲開。我無法貼近二哥,我隻能盼著高考。然而,最終我二哥還是與二嫂未婚先孕了,生米已煮成了熟飯,二哥已沒有了退路,在離我高考還有半年時間的那個臘月,二哥同二嫂正式完婚了。而半年後,我順利地考起了大學。按政策規定,結婚的二哥是不能再頂替的,父親那個頂替的名額就算費掉了。一切都無法挽回。我在遙遠的大學讀書,總為二哥深感愧疚。但有一天二哥給我寫了一封信報喜,說他兒子已呱呱出世了。我替二哥高興,內心卻也有一種無可言說的沉重。

快三十年過去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渴望與二哥能有一次內心的交流,以消融那曾漂浮在我們心中的隱秘的隔閡。但我好像一直沒找到一個好的機會。我和二哥都一直守口如瓶。其實,那種隔閡已經被生活漸漸地消融了。就像現在這個仲春,在二哥的院子裏,在夢幻般的童話景象中,我和二哥相互還能有什麼阻隔呢?此刻,正潛心幹著篾匠活兒的二哥平靜如水,我內心也一片柔軟。恍恍惚惚中,我像看到生活中所有人的命運,都像那兩爿刮篾刀間狹窄而又寬敞的竹篾的道路,銳利,既碰碰磕磕,又通暢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