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師傅的妹妹最終成了我的大嫂。而我也開始成為大哥幹木匠活的幫手。
大哥那時是大忙人,白天在人家上工,晚上還要在家給那些送來木頭的人做活。大哥和別的木匠師傅一樣,對旁邊看著的我有時十分友好,有時則凶狠異常。那一次,也許太疲勞,他鋸一塊木頭段子,鋸得絆絆磕磕。我在旁邊看得心裏開始有些發毛了,正準備逃走,大哥突然朝我投來溫和的一笑,這當然很反常,不知大哥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接著大哥又朝我招一招手,說,你過來幫我一把。我這才恍然大悟,一時竟不知所措。但後來我還是在大哥手下握住了鋸把,和大哥一起鋸起那段木頭。我十分緊張,眼睛不敢看大哥,不過接下來我們鋸得很順利,大哥對我的表現似乎很滿意,不斷地說就這樣就這樣。那段木頭鋸完了,大哥又讓我和他鋸後麵的木頭,但漸漸我就腰酸,臂脹,緊握鋸把的手的皮肉生痛,並且大汗淋漓,渾身一點勁都沒有了。此時我再也聞不到木頭的那種香味,感覺鼻孔裏被一種很沉重的東西嗆著,周身也被這種無以名狀的東西包圍著,那也許是木頭中隱藏著的另一種氣味。我被這種氣味嗆得再也受不了,差點要哭出來,最終選擇了逃離,撒手不幹了。
但逃離是暫時的,我大哥後來常常要我做他的幫手。我第一次逃離時,大哥並沒有責怪,相反還有些心疼我,將我的手抓住,看看,撫摸撫摸,並且表情複雜地笑笑。但後來他就不心疼了,如果我再想逃跑,他就會凶狠地罵我是個懶鬼、廢物。看大哥那個凶相,我便知道我現在也是無可逃脫了。不過後來我發現情況也有了變化,我第一次幫大哥鋸木頭後許多天,感覺手上拿什麼東西都輕飄飄的,虛忽忽的,就是吃飯時端飯碗也一樣。而做了大哥一段時間的幫手後,便覺得手上已有了一種力量。大哥後來讓我幹難度更大的事情,就是幫他拉大鋸鋸大木板,我竟從未讓鋸齒偏離過墨線,讓旁邊看熱鬧的人都很吃驚,並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我大哥說,這孩子天生就像個幹木匠的料,以後你就帶他學徒好了。大哥聽了隻是笑笑,笑得仍有些表情複雜。而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暗暗得意,似乎又聞到了木頭的香味。
我其實沒跟大哥學木匠,那年我上初中了。但木頭的氣味並沒有因此遠離我。就是在我上初中的那一年,學校沒有課桌,每個學生必須從家裏帶。我家沒有現成的桌子,我大哥答應為我打一張,但有個條件,要我跟他去幾十裏外的深山挑木頭段子回來。那個初春的早晨,風像刀一樣割得臉上生痛,我跟著大哥第一次走進深山,在一個被大樹掩蓋著的村莊,大哥和一個村民討價還價了半天,最終買下了幾段木頭。山路陡峭,山風呼嘯,我挑著木頭回來還沒走到一半路就走不動了,腿肚子裏像綁了根鐵棍子一般沉重,肚子也餓得咕咕叫。然而這時大哥顯得十分溫和,讓我歇下來,而後抓一把炒熟的黃豆給我吃,他自己也吃了一把,吃完了,他說,吃一粒黃豆上一個嶺,我們走吧。黃昏時我們回到家裏,大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挑的木頭稱稱有多重,他要記著,他要我也記著。現在我已記不準那木頭段的重量,但我忘不了大哥就是用我挑的那幾段木頭給我打了課桌。
那張課桌如今和大哥的那副木匠擔子一起被束之高閣。我難以想象,當初大哥放棄木匠活兒時是怎樣一種心情。如今,麵對生活,麵對實際生活中的大哥,我的一切美妙的設計和構思都隻能是臆想,時代之手不可抗拒。隨著人們對家具公司和三合板拚湊物件的依賴,木匠的營生早就不吃香了。其實大哥幹不幹木匠活兒已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更有不可抗拒之物存在於人的心靈,存在於時光之外。比如木頭的氣味。木頭的氣味其實已漸漸離我遠去,但我對木頭的氣味仍是很敏感,它如我大哥曾使用的金屬工具一樣鋒利,穿透城市鋼筋水泥和玻璃一類堅硬的東西的包圍,在我的意識深處彌漫,濃烈深重,經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