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何等輕信的判斷,何等輕浮的堅信,何等荒謬的推理?
她自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許多事情,已經品出了世事的三昧,已經看明白了在這些錦衣玉食的生活背後,傳說中為人極度豔羨的宮妃們,過的究竟是怎樣一種生活,可直到今日,自己真的把手插進傳承大事,真的開始考慮以後,徐循才驚悚地發覺,原來她從前以為高高在上,以為地位牢不可破,怎麼折騰都是贏家的太後和皇帝——這皇權的代表,這萬人仰視的對象,終究也不過是繁華下的一場空夢,這皇城,這江山,就像是漂浮在海上的一葉孤舟,蕩蕩悠悠、無依無靠,莫看此時繁花著錦、烈火烹油,熱鬧到了極致,轉頭來一朵浪花,也許就是一場空!
從前讀史,看朝代興衰、江山更迭,隻覺是忠奸相鬥,氣運起伏。再強盛的王朝,也有些從開國時就埋下的隱患,西漢亡於外戚,自呂雉始,東漢亡於豪強,自度田失敗始,一旦運數到了終點,氣運無法再鎮壓憂患,王朝便由盛轉衰走向滅亡……如今徐循才知道自己想得有多天真,原來以為,國朝自太祖到如今不過五十多年,還是走在向上的道路上,到如今才知道,原來每一個世代交替,都等於是一場豪賭,更可慮者,這皇位意味著多大的負擔?這些年來經年累月地在乾清宮服侍,她也算是看明白了這點——非是人中龍鳳,她不信其能安坐江山。
這就像是一個人不斷地在擲骰子,指望每一把都擲出個六點……除去開國太祖以外,到如今是擲了四次,第一次算是擲了個一點,餘下三把,運氣都不錯,擲出的都可算是六點,可往後呢?一個賭手就是運氣再好,又有多少幾率能連續不斷地擲出豹子?
如今看來,國朝的敗亡,隨時可能發生,誰也不知道下一把會擲出幾點,不過,事不過三,已經連續擲出三把了,這第四把再擲出豹子的幾率,似乎已經是微乎其微。栓兒天資似乎有限,也不知教育結果會是如何,襄王雖有賢名,但從未接觸過實務,又如何去證明他有理政的天分?讓他上位,倒不如讓首輔改姓歸宗,加入皇家再登基上位,那才能算是有幾分把握。
——不過,就如今來看,擲出這一把的人還並不是栓兒,而是在他成長以前,代替其垂簾聽政的那一位,就不知道這一位是太後,還是皇後了。
拿眼看了看猶帶幾分焦慮的皇後,徐循暗自搖了搖頭。皇後這人,才能是有點,也不能說是不果決,甚至於她的許多性格特質,都很適合參與政治,不過合適卻並不意味著適任。國朝後宮,除了太後以外,沒有一人有參政經驗,就是太後,對那些官場情弊,又豈能說是了然於胸?皇後在宮裏這巴掌大的地方管管家還行,若是被推到政壇上,又有太後在旁窺伺,隻怕表現得不會盡如人意。整個後宮包含她徐循自己,沒有一人夠資格走到前台,和那些老奸巨猾,有時竟能擺布大行皇帝,與其近乎平等博弈的閣臣過招。
但在栓兒長成以前,不論是廉頗老矣的太後,還是經驗不足的皇後——不論選了誰垂簾聽政,這人也隻能是硬著頭皮頂上去了。
想到此處,徐循連一絲歡笑的心情,都是欠奉。她幾乎是恍惚地望著門口,等待著那最終的、確定的消息。現在,人是都進去了,可在裏頭說了什麼,卻還是個秘密。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有一人拭著眼淚奔了進來,一進門就跪到了皇後身邊。
“稟娘娘,老娘娘方才讓太子坐上寶座,”這宮女紅著眼圈,心中顯然也極為激動,她仰著頭望著皇後,一字字極為響亮地迸了出來。“指太子曰——‘此新天子也!’”
隨著她的一句話,低低的哭聲,頓時響成了一片,周嬤嬤淚水漣漣、紅頭漲臉,上前連連磕頭,“娘娘,老奴、老奴恭喜——”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皇後雖然也是差些軟了下來,但表情卻依然嚴肅,她喝了周嬤嬤一聲,“未亡人又何喜之有?”
一句話,頓時壓住了周嬤嬤不合時宜的表現,皇後望向那宮人,迫不及待地往下追問,“可曾聽說——可曾聽說是由誰垂簾聽政?”
那宮人頓時一怔,她很自然地回道,“奴婢退出來時,大人們還在大禮參拜……”
“還不快去打聽!”周嬤嬤倒也的確不愧為皇後心腹,一骨碌爬起身,忙又上前威嚴吩咐,小宮女磕了個頭,又自轉身飛奔了出去。
她這一走,皇後終於是忍不住心中的興奮,站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忐忑之意,已是溢於言表,徐循坐在一邊看著,也能理解她此時的心情。——若按孫氏自己來想,她走了這一輩子的背運,似乎到了今日,也總該時來運轉了吧?
這一等,又是半個時辰,這回卻是個小內侍來報信,“回稟娘娘,三楊學士請老娘娘垂簾聽政、臨朝稱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