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厄運(1 / 3)

其實他對東都市的公園沒大興趣,小碟子的湖,小拳頭的山,粗汗毛的樹,比起西府那樣千年文化古都,差到不知哪裏去了。

剛相識時,辛萍在他眼裏隻是“孩子似的小妹妹”,並不因為他是碩士研究生而她是本科大學生,也不僅因為他比她大好幾歲,主要因為隻有孩子才有她那種透明的純真,隻有孩子才有她那種無瑕的善良,隻有孩子才有她那種未經琢蝕的美麗。

然而,他畢竟有過純粹人生意義的初戀。漸漸地,他開始有了悄悄把手放到她肩上的念頭。

一次,她飛快地朝四周閃了一眼,舉起小燭似的食指,朝他們坐著的石板小凳中間輕輕一畫,“這是‘三八線’,看到了?”還嘟了嘟小嘴。

丁戈仿佛真看到石凳上有條線。

這“線”當然是脆弱的。

丁戈痛愛這樣纖弱的生命。

消失距離的場景是極其平常又極其神奇的。

一次,又一次。

橫過馬路了,自應是“大哥哥”照顧“小妹妹”,卻相反,這時的小妹妹會攤開雙臂攔住他,“等等,等等。”

然後她會靈巧地朝左右晃一晃腦袋(短短的秀發也跟著左右飄擺),看看路的兩端沒有汽車了,才頭也不回朝後一伸手,“我們快過!”有時,他的大步伐走到她前麵去了,她就急步趕上,拉拉他衣袖:“當心!當心!”

就在這平平常常的時刻,那神秘的線、神秘的距離,消失了。他的手指被她捏住了。

小妹妹的孩子般純真,幻變成大哥哥男子漢的故意——馬路橫過以後,那兩手的主動與被動也神秘地交換過來了:不是她牽引他的手,變成了他牽握她的手。

也不能說,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無意識的、或者說孩子感知周圍的世界必定是絕對被動的。

為什麼呢?

過完馬路,來到行人擠蹭的人行道,迎著那些磕磕碰碰的人們,他仍握住她手,哪怕是兩個指尖,但無疑這使本來可以單獨活動的個體變成雖不牢靠但畢竟妨事的“聯體”,可她並沒立即掙脫,往往她意識到他也感覺著時,她才羞澀地予以擺脫。

應該說,孩子似的辛萍在擺脫羞澀之前,已經接受某種別的信息,也許最初一瞬感覺是突兀的、陌生的、驚訝的。但繼而便會出現第二層次的感覺:新鮮的、好奇的、別樣情致的。而如果時間還多幾秒、幾分,那第三層感覺是什麼呢?應該是興奮的、愉悅的、富於刺激意味的。

這有嵐雲重疊雨意濃濃的內涵而時間卻僅一瞬的閃電般接觸,在他們相處的日子裏漸漸時有發生。這頻頻閃電沒有導致雷雨,卻明顯地照亮了一個空間,一個隻屬於他們兩人的情感空間。

那就是,她不再羞澀地擺脫他牽握的指尖了,她可以“聽之任之”了。

因為沒有“預謀”,也沒有曆史登記,不知何時、何處、何種情境,辛萍挽起了丁戈的肘臂。

曆史總會發生突變的。丁戈和辛萍在未來時日發生的“生死戀”,從發出“三八線”非警戒的警戒申明,到手指間的閃電接觸,到終於大大方方挽手並肩前行,他們完成了第一階段,如夢如癡的愛戀史的第一階段。

繁華的東部、平庸的公園,這才進入了丁戈情感世界,一個神秘然而熠熠生輝的世界。

他們總在徐家浜約會。這是一處交通輻輳的好地方,他和她都隻需乘坐一趟公共汽車就可到達。

純真就是純真,不懂得虛偽,不懂得世俗情愛規則的一些信條,比如:約會時,男性應該在約定時間之前趕到,女性應該稍後一些到達。等等。

一些多麼可怕的規則!

純真的男女鄙視這些規則,不懂得也不願去“懂”這些規則。

這樣,他們約會時辛萍往往早到。

看到辛萍在街心“綠地”的小徑徘徊,丁戈遠遠就直奔過去。辛萍迎麵看見他了,立即一蹦一跳迎上來(她喜歡一隻腳跳過再另一隻腳跳),身子左閃一下右閃一下,短發左飄一下右飄一下。一上來,他們從不立即擁抱,不像劣等影視中男子摟著女子轉圈兒,女人如放聲機一樣格格浪笑,被抱起雙腳離地飛旋,然後放下來你追我逐。

辛萍丁戈不是演員道具,不接受任何導演的編排。他們隻拉拉手,有時也不拉手,肩膀和肩膀那麼有意無意地碰撞一下,就並肩而走,隻到邊走邊說漸漸忘情時,她才會大大方方挽住他的肘臂。

他們就有“四大活動場地”;大街、公園、電影院、路邊小餐館。

逛大街是件不花分文的大好事,真正“人人平等”的大好事,所以他們最常見的活動就是逛大街。為什麼?他們最富有的就是青春生命力,一雙沒有高跟鞋的可以走遍天下的腳板。青春活力既沒被無盡的享樂消蝕,也沒為金錢財富奔波而勞累,也沒被你虞我詐攫取權力騙得名聲而浪費,他們的活力隻用在一個領域——他們愛情的領域裏。

電影院是可以不時光顧的,銀幕上飄溢的藝術光暈能使兩顆相愛的心更加貼近。

他們光顧路邊餐館,最常要的就是皮厚個大肉末少的東都特色的餛飩,或者稀粥油條,或者小籠包子。隻在丁戈將要離開東都返回故鄉時,他們才要過幾樣“大菜”。丁戈記得,一條兩斤來重的油悶黃魚,他們隻動了幾筷子,再也沒有胃口。那是一個淚水漣漣的季節,情人別離的季節,如辛萍信裏說的:“我以為以後再見不到你了!”

那些日子裏,辛萍的淚水何嚐幹涸過!

公園,小碟兒的湖泊,拳頭大小的土山,是他們最留連忘返的地方。

每次在公園徜徉,走著走著,她會突然湊著他耳朵(一個手攀住他的肩)神秘兮兮地小聲說:“我上個廁所。”就把小挎包往他肩上一掛,回眸一笑,小手一招:“拜拜,小別!”便又蹦又跳地跑了。

他立在路邊,那可愛的“小別”聲音在心頭繚繞不絕,反複地響,反複出現,好像她在腦後一直不停地頑皮地這樣說。

在那短短的一分鍾、幾分鍾裏,他就這麼靜靜地享受這清脆鈴鈴的聲音。他瞧路邊的樹,遠處草叢裏三三兩兩的人,一幢小房子,一根水泥杆,好像都是他的熟人,他的朋友,他摹仿那清脆鈴鈴的聲音,在心裏,向他們說:“小別!”“小別!”“小別!”

待她重新出現,她那又蹦又跳的樣子又來了,一臉嬉嬉的笑,樂顛顛的笑。

有時,他是背朝那個方向的,她就會雙腳左扭右扭的,像那種簡單的舞步,幾扭幾跳,突然到了他跟前,紅撲撲的臉撞到她鼻尖,吐出清清的香香的熱氣,說:“好啦!”

這“好啦”有時是極其短促的,簡直沒有真正可以聽到的響音,隻是小小圓圓的下頜一聳,口一張,發了個喉音,(但這一閃間,他可以看到她紅潤潤活靈靈的舌尖,還有如珠如玉的一排牙齒)。有時,“好啦”的發音很大,“好”拉得長長的,這時她的臉就會在他眼前逗留一會兒,說完還將吸入的那口氣含著抿緊嘴,讓緋紅緋紅的兩腮約約鼓著些,眼睛調皮地一眨,作一個古怪的模樣。

如此這般,兩人重新上路。她重新挽起他的胳膊肘,不鬆不緊挨著他,倆人輕輕盈盈舒舒坦坦朝前走。

此時此刻的丁戈,把全世界的王權、金錢、瓊樓玉宇放在他眼前,說全給你啦,他會要嗎?他會瞥過一眼嗎”他會遲疑一步嗎?

不會的。

丁戈有了這樣的愛,心裏滿滿的啦。

有時,他們說好了去看菊展,她會忽然改變主意:“我們看老虎去!”

看老虎就看老虎。有辛萍在一起,老虎也會像辛萍一樣可愛。

有時,決定去看電影。

她又突然說:“電影不看了,我們就這樣走走,好嗎?”

結果,往往一走就幾個小時,從徐家浜到東都江岸,過江。大江波濤劈啪作響,震撼船體。辛萍在不顯眼的一側偎挽著他——南岸不遠就是她的家,她怕被人撞見。他們不言不語,憑身體去感受船體緩慢的、有規律的傾斜。他會把渡船想成一隻大烏龜,自己是孫行者,辛萍是唐僧,一位總需要他保護的聖人,弱不禁風的仙子。過江後再走一兩個街區。隻要那天還有多少時間屬於他們,他們就把這時間統統“走”完。快到她家附近了,她又回頭送他,又要把他送過江北。若在夜間,這一定很晚了,十一點,或十二點了,過渡的人已經寥寥,她會偎得更緊。當他向遠方燈火或蒼涼江麵眺望沉思時,她就微仰起頭,趁他未注意時凝視他,把他在暗淡燈光下的麵孔神情癡癡地看個夠。他在看什麼呢?他在想什麼呢?啊,我還是看不到他的心,他真愛我嗎?全心全意、百分之百的愛?真的永遠不變?

她想著想著,忍不住淚水流下來。

她一動不動地仰望著他,讓淚水想怎麼流就怎麼流。

沉雄有力的一聲撞擊,船到北岸了。

夜已深了,他們不能再“走走”了,他得乘夜班公共汽車回學校去了。

過馬路,對麵就是停車場。不能不分手了。她不顧一切地緊緊抱住他,送他迅猛激烈得近似粗魯的一吻。一次,他居然吃了一口她的唾液,但剛一驚愕,來不及想,就吞下去了。

他凝視她不回頭地朝渡口跑去,眨眼不見,這才爬上乘客寥落的公共汽車。

此時他往往坐在最後一排座位,故意不看任何人,對售票小姐也不抬頭看,將錢伸出去他隻看見一件衣服的前襟下沿,然後眼向車外,看向後隱去的行道樹,看已然冷落的街道建築物。這一切都視而不見,他心裏隻有她,腦海裏隻有她。他趁這段將近四十分鍾的路程,細細回味他們今天的一切,她的調皮舉止,她的綿綿情話,她的笑靨,她的淚花。最後是她那一吻的唾液。

想到這裏,他才默默地、幸福地笑了。

然而,公園卻是他們愛情災難的誕生地!

這所小公園,好像從前是什麼貴族花園。林木蔥蘢,幾株四季桂粗碩高大,非東都別處小小弱弱的林木可比,也許它們有幾百年生命曆史。

桂樹林後麵有一圈覆蓋著歲月之衣——青綠透黑的地苔植物——的短牆、短牆後有兩座顏色不甚鮮亮卻難掩古典貴族氣派的別墅式建築。

“這裏真優雅!”

辛萍高興地叫道,拉住丁戈向前又跳又跳,丁戈也跟著小跑。

“這桂花開得真香!”他扇動鼻翼,仰頭四看那團團簇簇、金燦燦、光閃閃的桂花。

辛萍跳躍著,想攀到一枝,卻夠不著。

“別,”丁戈說,朝四周打量。

“沒人!這兒靜悄悄的,哪裏有人?”

丁戈也覺詫異。東都那麼多公園,哪一處不是人如蟻湧?有時你就連個小板凳也占不到,隻能在花壇的水泥欄杆上稍稍休息一會,坐久了,屁股會枕得生疼,手一摸,還覺出一道凹陷來。

為什麼這處小公園竟如此幽靜?他們進來的第一感覺:這裏人少!那邊小徑、花壇、小樹林都無多人跡,好像就一對帶著孩子悠閑散步的中年夫婦。到這別墅前,就唯有他倆了。

他們的習慣是一進公園,先把能走的地方先走一遍,然後在比較安靜整潔的地方坐下來,那些熱鬧的玩樂處,購物處,隻偶爾瞧瞧。

他們不會去想太多,他們在一起是最不願動腦子想問題的時候。

丁戈瞅一眼青苔覆蓋的短牆裏那寂然靜穆的俄羅斯式小洋樓,“不知這裏麵住人沒有?”

“沒有吧?你看,窗子是關閉的。”

辛萍扒著丁戈的肩,也抬頭朝裏看。

小別墅的牆是青褐色的,一些“爬壁虎”(一種藤蔓植物)無聲無息地附著在青褐色牆上。深秋了,它們小葉開始發黃,有的隻剩瘦嶙嶙的猶如老人粗糙皮膚上凸起的筋絡的藤身。牆的四周種植著丁戈說不上名的常綠喬木,它們在無風的空間沉默著,好像目光呆滯地凝視遠方,表情漠然而陰冷。

“這座房子陰森森的,怪怕人。”

她抱住他雙肩,胸脯偎貼他身上。

“什麼舊貴族的遺產吧。”

她輕輕“嗯”一聲,點點頭。

“你看過《古堡幽靈》嗎?”

“沒有。恐怖嗎?”

“對孩子們是恐怖的,對大人不恐怖。”

他們一道看電影時,她常被電影裏黑黑黝黝的老式建築,僅僅一束幽光照射下一隻扶著旋梯在登樓的手(導演不許你看到這手的主人)、沉重滯緩的腳步聲、或突然忽喇喇衝麵而來的一群蝙蝠、或一聲不知是貓是狗的尖銳的悲鳴,嚇得毛骨竦然,緊緊捉住他的手,把頭埋在他肩上,不敢睜眼再看下去。

“好可怕啊。”她哀哀的聲音在他肩胛後說。

“怕什麼呢?”丁戈拍拍她頭頂,“這全是導演做給人看的,你們就容易上當受騙。”

“知道,我知道是演戲,就是怕。”她還不抬頭,逮住他的手使勁兒晃。

“我告訴你一個方法,對付這種恐怖片你就一點不怕了。”

她埋著頭不吱聲,但握他手的手示了示意,叫他說下去。

“就這樣,你把自己當作‘第二導演’,你看第一導演這樣設計究竟行不行,達沒達到效果?是不是有些創新?比如看那一束幽光中扶著樓梯的手,是不是太白嫩了?不像孔武有力,它五指齊全,柔和頎長,別說殘斷,別說刀疤,就一點粗糙的皺紋也沒有。這一般是女性的手,或養尊處優的手,保養良好、未曾經曆磨難的手。這種手的主人,必定是個生活優裕的人,或者貴族男人,或是貴婦人,太太小姐,而決不會是專門從事逾牆剪徑勾當的強人,不是海盜,不是殺手,甚至也不是傭人。這種人,一般不會親自幹殺人越貨的事,他們往往是受害者,即使他們幹壞事,真要殺人放火,他會支使人幹,出錢雇人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