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父母的信(1 / 3)

第一封信

我要給以年輕姑娘為對象的雜誌撰寫一篇短篇小說,可是腦子裏怎麼也浮現不出一個年輕姑娘喜愛的故事來。好歹試寫了這篇題為《致父母的信》。以《致父母的信》作為小說篇名,未免太平淡無奇了。然而,我有生以來還不曾給父母親寫過一封信。今後也永遠不會寫。這是一封我一生中不能寄出的信。所謂致父母的信,對我來說,意味著致已故父母的信。僅僅這點就多少可以牽動年輕姑娘的感情吧。過去少女們對描寫孤兒哀愁的文章,都是很動感情的。據我的經驗,這種文學中的優美的憐憫之情,大都是玄虛的。少女們從這種玄虛中培植了哀傷的感情。他們會不會喜歡我的信?這是值得懷疑的。

新的一年,我將迎來第三十四個春天。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你們叫做“父母”,我的年齡與你們的年紀是不是還有些距離呢?這種說法,似乎有點奇特。但我確實不知道你們是多大年紀作古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在你們多大歲數時生下的。你們是正式結婚,我由你們的父母和兄弟撫育成人,他們多次告訴我你們的年齡,但我總是記不住。我倒不是有意忘卻,或許是我內心深處的某種恐懼感,不讓我去記住它。我自己恐怕也隻能活到你們辭世的那個歲數。這種恐懼感,自我少年時代起就滲透了我的心。

我結婚已經五六年,至今還沒有生兒育女。決不是我不喜歡孩子。再說,人不可貌相,孩子都很親近我。妻子常說我像個孩子。我也覺得,能讓我保持童心的女性,就是我理想的妻子。然而,我不曾感到自己有過所謂“童心”。同孩子們嬉戲耍鬧,是我秘密的天堂。和孩子們遊玩而被人看見的時候,不知怎的,我覺得非常羞澀,就像自己偷了什麼東西被人發現一樣。凡是日本人也許多少都有點這種感情吧。不過,我似乎還夾雜著另一種感情,就是害怕當父親。

那是十年前的往事。我和一個年方五歲的女孩子隔著長方形火盆相對而坐,女孩子冷不防地探過頭來,親吻了我的嘴唇。我嚇了一大跳,把臉躲閃開,好像覺得很肮髒,下意識地用手背揩了揩嘴唇。女孩子可能是從她父母那兒學來的。她現在該是上女子學校的年齡了,也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這件事。在我的記憶裏,似乎再沒有什麼比這件事做得更愚蠢了。被一個五歲的女孩親親嘴唇,在我的一生中恐怕不會出現第二次。因而我害怕自已有孩子。因為我不能容忍把像我這樣的孤兒再送到社會上去。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身體反而結實了。妻子向來健壯。按理說我們不可能生出像我年幼時那樣孱弱的孩子,孩子也不可能成為年幼的孤兒。然而,這種不合常理的感情,正是你們在我身上培養起來的。雖說父親您體弱多病,可這不是您的罪過。您原來不是醫生嗎?當然,我之所以不想要孩子,還另有原因。在這裏,我沒有必要告訴您。

妻子也並不是很想要孩子。但是狗生下崽子,她卻像自己的寶寶似的疼愛它,把它抱在懷裏,緊貼在自己的乳房上,漫不經心地喃喃自語說:人,生來還是應該抱點什麼啊。我很明白,所謂抱點什麼,當然是指抱孩子。狗崽子剛滿月,我就將產箱擱在寫字台旁,每天通宵達旦地看個不厭,照顧得無微不至,連工作也不專心了。它要是人,是赤子,我一定成了為子操心的父親。我喂狗的目的之一,是為了享受喂狗崽子的樂趣。因為我國動物的生活比人的生活更安穩,而喂狗崽比撫育兒女要省心得多,撫養別人的孩子比生育自己的孩子更自由自在得多。根據我的印象,當父親是一種大膽的冒險。要來的孩子,縱使將來會多麼不幸,父親還有辦法搪塞其罪責。所以說,我三四歲上,你們離開塵世,倘使你們認為我是在不幸中長大,你們就太自以為是了。我不認為自己是那樣不幸。我隻是擔心,我不能使自己親近的人得到幸福。被迫不了解父母之愛的人,是很難令人相信能夠主動了解父母之愛的。

我經常對妻子說:我不能和對生活無所追求的人共同生活。妻子沒有職業,也沒有一點學習繪畫、音樂之類的興趣,更不能幫助我工作。連妻子要讀我所寫的東西,我也加以禁止。她不熱衷於梳妝打扮,也並不熱心操持家務。這麼一來,每天生活的希望在哪裏?無論什麼時刻,隻要我吃飯,妻子也想吃;我睡覺,妻子也想睡,就這樣家庭雖然沒有掀起什麼風波,可眼看著妻子越來越失去生活的能力,隻能認為我們等待著逐步走向別離的道路。由於逐步走向別離的道路這種想法不知不覺地滲透到妻子的腦海裏,我便漸漸使妻子失去在我家中度日的希望,相反地,目前她想同我分手,自已經營類似飲食店的買賣,人來人往,熱熱鬧鬧,這竟成了妻子虛幻的希望。要說我現在能給妻子什麼,充其量給她工作,讓她有信心,知道誰都會喜歡她。倘若把她一個人推到社會上去,那麼她這份信心便成為我送給她的一份最好的禮物。

我就是進一步增強她這份信心,她也不會自負,以至成為笑柄。的確,無論是男是女,一般都很喜歡她。有時遇見別人,妻子就在我身邊,我可以默然了事。我也樂意擔任這種角色。在我看來,某些人對我不易放心,對妻子則很快放鬆警惕。從別人家裏回來,妻子總是喜氣洋洋地歡鬧一番。不僅是由於外出而心情舒暢,而且也因為人家很喜歡她。妻子沒有明顯地覺察到這點。待我明確地對她說過之後,她這才恍然大悟。她高高興興,歪了歪腦袋說:真是不可思議啊。

我很了解妻子這種好品質,卻口頭禪似的說想要同她分手。那是有種種理由的。其一是,她不是我的不幸的人生旋律。十七八歲以後的她決不是幸福的,而且遭到了痛苦,猶如一夜之間頭發全變白了似的。我曾一邊笑一邊將她的白發拔掉,足足花了一個晚上。對於不幸,她不傷心,也不想去戰勝它,她就是具有這種天性。一句話,她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性。大概隻有孩子,才使她對每天的生活充滿希望。假使死人也有靈魂,我希望你們不是對我,而是對妻子賠禮道歉。妻子有許多親人,可我不曾領受過親人的溫暖。我一想到你們的女兒,即我的姐姐,如果能活到今天,就會不寒而栗。比方說,即使我看到自己所愛的女性同她的親人在一起,我怎麼也感覺不到他們之間有什麼關係。

順便也談談我愛什麼樣的女性吧。在和睦的家庭中成長的少女,她那朦朦朧朧的眼淚汪汪的媚態,實在讓人魂牽夢縈,可是卻引不起我的愛。歸根結蒂,對我來說是個異國人吧。我喜歡這種少女:她同親人分離,在不幸的環境中長大,又不願意承認自己的不幸,並且戰勝了這種不幸,走過來了。這個勝利,後來在她麵前橫下一道無邊的淪落的斜坡。她性格剛強,不知道害怕。這種少女具有一種危險性,我被它所吸引。讓這種少女恢複純潔的心,自己的心也將變得純潔,這似乎就是我的戀情。因此我愛的總是限於年齡在小孩與大人之間的女性。對已經成年的女性,首先我就沒有深切的愛戀。我曾向一個可以說是已經成人的姑娘坦率地表示了愛慕之情,遭到了她的拒絕,於是我用出租汽車把她送走,下車時我說:讓我們明天作為朋友再見吧。說罷,我大聲笑了。我並不是覺得滑稽,而是由衷地感到喜悅。不管怎麼說,笑是不嚴肅的,我想忍住笑,朗朗的笑聲卻不知從哪兒哈哈地發出來。對方如果是剛才說過的少女,豈止不應該笑,而且應該永遠感到心疼呢。因為對方是不能朗笑的女性。即使她笑得很嬌媚,這種笑也能使人看出她的寂寥。她們自從同我中斷聯係,果然以驚人的速度,向社會的深淵淪落下去了。盡管我是說“她們”,但並不是說我遇上好幾個少女。雖說是聯係,我的戀慕之心就像夢幻中的故事,對少女連一個指頭也不想去觸摸她。我這種心情,還不曾使少女了解到。然而,過了十個春秋,她們長大成人以後,又頗懷念地回憶起我的事,哭著要見我。我卻非常討厭過去。我的戀愛經曆大體上就是這樣。

我二十三歲上,曾打算同一年方十六的少女結婚,為了征得她雙親的同意,我曾同友人到臨近冬天的北國去。她的父親是小學勤雜工。我們和他在學校值班室裏攀談起來,我把袖管拉到掌心,然後把手伸到地爐上,因為我害怕他看見我那雙瘦骨嶙峋的手腕。友人冷不防地對他說,我的父親在日俄戰爭中陣亡了。我頓時滿臉漲紅,軟弱無力地笑了笑。你們並不是得了於心有愧的、特別需要隱瞞的病而逝世的。然而,我雙親早逝,本人又是弱不禁風,人家是不會馬馬虎虎地將女兒許配給我的。我不知多少次、對多少人辯解過,我小時候除了出麻疹以外,沒有看過一次病。征兵檢查時,我不願意讓人看見我瘦弱的身體,在檢查之前到伊豆溫泉療養了近一個月,還特地提前兩天到接受檢查的鎮子去靜養,以便恢複旅途的勞頓,每天吃十個生雞蛋。盡管如此,檢查時仍然遭到軍醫的嚴厲斥責:文學家這種身體,對國家有什麼用!

一聽說要征兵檢查,排行第二的父親您為了逃避兵役,曾到沒有孩子的人家去當名義上的養子,一時還改成了別人的姓。我一次也沒夢見過你們,可是我把這個人的姓記得清清楚楚。到了必須用假名的時候,至少是為了回憶您,我也要使這個姓名。比方說,假使我同一個不是我妻子的女人在外麵過夜,我將在旅館登記簿上書寫父親您的姓名而不是我的姓名。女方書寫母親您的姓名而不是她的姓名。這麼一來,無論遭到多少次意外的盤問,也不至於手足無措了。我一次也沒遇上這種機會,但有朝一日我要試試把你們當做猶在人世的人來對待。

當然,隱藏在我內心深處的對你們的憧憬,在我的人生觀和生死觀中也表露出來了。現在將這些寫出來,年輕姑娘也是不會理解的。我寫這封信,也不是為了投寄給你們,而是為年輕的姑娘閱讀的雜誌撰寫的。

你們的獨生子也想不起你們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二封信

死去的父母啊!……現在我這樣召喚,不過是給這篇文章修飾一番而已。正如前次給你們寫信不能把你們叫做父親和母親一樣,現在對我來說,你們也形同風聲和明月。就算我給風聲寫這封信也未嚐不可,給明月寫這封信也未嚐不可。我不想讓我的朋友們,也不想讓我所愛的少女聽見我這般嬌憨、軟弱、感傷的牢騷。也許風聲和明月才是最好的聽眾吧。難得的是,在我高興時,風聲和明月也異常高興。在我悲傷時,它們也顯得非常悲傷。不論我如何杜撰,它們也決不回頭用一種似乎在說“你別胡謅”的目光,來看我一眼。就像決不回頭的人的背影一樣。我寫到這裏,覺得以往自己對各式各樣人物的背影評頭品足太多了。莫非隻有人家讓我看到他的背影時,我才能說真心話?這種情況也不僅限於我,也許誰都是在看到心愛的人的背影時,反而比麵對麵時有更多的話湧上心頭吧。隻是我比別人更厲害些就是了。我之所以變成這個樣子,說不定也是早亡的你們的罪過吧。

首先,如同我的祖父——我懂事以後唯一的親人,在農村家中與我相依為命的祖父,也就是你們的父親——淨讓我看到背影的情況一樣。背影不能看見東西,祖父也看不見我。晚年的祖父幾乎雙目失明,我曾不時從寢室裏的狗,聯想起我這位祖父。特別是妻子格外可愛,夫妻兩個人歡鬧時,狗以為是夫妻打架,便衝著男方吠個不停,甚至咬男方的腿。不過,一般的狗並不特別理會寢室裏的夫婦。另外,狗不論看到人們多麼荒唐的舉止,它也毫不驚奇。這的確是很難得的。對我來說,你們在這點上也是可貴的。我不記得曾聽過你們說話。你們與活在人世間的父母們不一樣,我即使想幹點什麼,你們連眉頭也不皺一下,一句不滿的話也不說。聽起來像是我埋怨你們,故意為難似的。一般人認為,親人的魅力大部分在於彼此能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荒唐舉止。父母在幼兒麵前,丈夫在妻子麵前,表現的動作是多麼愚蠢。如果白天將同樣的舉止拿到大街上表演一番,人們還會以為你是白癡,或是瘋子而前來圍觀呢。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孤零零一個人麵對著牆做一些荒唐的動作,這種姿態是相當淒涼的。因此,想討老婆,也許同想表演一番荒唐舉止是一樣的吧。今後要是能找到一個為我所愛的少女,我想我決不會從自己的嘴裏說出一句“我愛你”。更不會想到要去觸模她的身體。這姑且不去說它。不過,不讓她看到我的荒唐舉止,這將成為我的終生憾事。哪怕對著她的背影或照片,也要讓她看到我表演一番愚蠢的動作。假使她是個瞎子,我在她的麵前無論做什麼動作,她都是看不見的。我正在回憶雙目失明的祖父,這種空想突然在我的腦海裏浮現。多年來,我時不時地仔細端詳雙目失明的祖父的臉,簡直好像凝望照片和人頭畫一樣。對方看不見我,所以我可以長久地盯視著對方。我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我是祖父撫育的孩子,在家裏非常任性。祖父氣得直打哆嗦。我帶著賠不是的目光流著淚水,直勾勾地望著祖父的臉。祖父看不見我的眼淚,依然怒氣衝衝。我知道祖父看不見我,也就不覺得流淚是難為情的了。就如同對著人家的背影低頭抽泣一樣。即使在另一種時候長時間盯視著祖父的臉,少年的我也不免會感染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寂寞思緒。我有直勾勾盯視人臉的毛病。這種毛病說不定是同盲入單獨在一起生活了多年所養成的吧。

……少女沒有耷拉腦袋,而是把頭昂起來,拂起和服的袖子掩住了臉麵。我意識到自己又犯老毛病了,臉上便露出了難堪的神色,我說:“我又在看你的臉呀。”“嗯,那也沒什麼。”“真不好意思啊!”“不!”“不就好,不過……”“行啦。”少女說罷,放下袖子,擺出一副努力接受我正視的神情。我卻把視線移開了。“我習慣了,可還有點不好意思。”少女說著臉上泛起了紅潮,閃爍著銳利的目光,“我的臉嘛,以後天天看見,就不稀罕了,我可以放心了。”

對了,早在八九年前,我已把這件事寫在我的短篇小說裏。隻有少女這句話是虛構的,即“我的臉就不稀罕了”。“我的臉就不稀罕了”這句話,當然意味著我要同她結婚——她用袖子遮住臉,是在河畔一家旅館裏的事。剛過一個月,我們便在河對岸的旅館裏訂了婚。此後又過了不到一個月,她就撕毀了婚約。我上次給你們寫的信,即那封隻好投到墓地的信,上麵寫了一段關於我到北國去見她父親的事。多少年來,我一直思念著她,現在在這裏再也不想寫這件事了。前天恰巧是第十個年頭,那位少女來我家造訪。然後又留下非常寂寞的背影走了。

這封信有好幾處我寫了“背影”,一個人充滿著感情凝望著另一個人的背影,且深深地刻印在心間,這種機會是不會太多的。前天夜裏看見少女的背影,確實是少見的背影之一。她在傍晚六點來到,十一點左右回去,已是深夜了。我把她送到正門。可能是深夜了,家中的女人洗完澡後,將擋雨板都關上了,我把它打開,先於她走出院子,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口。提起這件黑色和服短褂,我原先在三鋪席的書齋裏,還以為它本來是別的顏色,後來才染黑的。我看了大半天,心想:這種令人討厭的事,自己何必去考慮呢。然而,這又是另一種親切的表現。呼喚死去的你們隻是一種形式,這封信要在許多讀者麵前公開的。闊別十年,昔日的少女又來造訪,大概由於我是小說家的緣故吧。她的前半生是不幸的,十年前同初出茅廬的小說家訂了婚,更增加了她的不幸,而她自己卻沒有覺察。不僅如此,她閱讀我寫的有關她的小說,而且思念我,這似乎是對她不幸的一種慰藉,也成了她的一個擺脫不幸的辦法。臨走前,她要求我不要將她前天來訪的事告訴她昔日的相識,也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今後兩三年,或許七八年,她會覺得我的家更難造訪了。她反複地問道:你萬沒有想到我會來吧?你大撅覺得我這個女人太厚顏無恥了吧?她說:小女傭在打掃庭院,她給我開了門。真不知幫了我多大的忙啊!妻子非常氣惱,說她那副樣子像一隻賊貓。我一詢問,原來是小女傭猛然把門打開的時候,站在門外的少女一溜煙地跑到前三間房的拐角處,然後又從那裏悄悄地折回來,再三打聽家裏有沒有人。她上了走廊還詢問同樣的問題。她可能不十分了解我家裏有什麼人和我家的門牌號碼。昨晚一個歌劇舞女告訴我:兩三天前,有位婦女到後台來打聽菱沼先生目前在不在東京。她好像是從報刊雜誌上了解到了我當小歌劇院顧問的事。據說,她一次也沒有欣賞過歌劇,卻到那裏去探聽我的住址。她隻知道小歌劇院在上野櫻木町,不知道門牌號碼。她從上野公園正門穿到後門,問了兩次警察,然後又問了一個推銷員,這才找到小歌劇院。回去的路,她不甚清楚。本應送她到電車站,或者讓她乘出租汽車才是。但是,因為怕妻子不高興,我沒有這樣做。我隻是走在她前頭,出了正門,把她送到大門口。門是她自己打開的,也是她自己關閉的。她不會故做媚態,再說我也沒有閑工夫去看她的背影。可是,當她把門關上的時候,我的心潮不由得起伏翻騰,仿佛看到了一個非常寂寞的背影。像是把少女送到遙遠的國度去,又像是讓她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失了。從上次少女來見我,到這次再來,相距已經十年了。我不禁想道:下次重逢是不是又要再過十年呢。

不用說,那天夜裏我和妻子都難以成眠。我服了比平時多一倍的安眠藥。由於藥物的作用,昨天早晨我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妻子硬把我搖醒,說是又有一位少女在等我醒來。不知出於偶然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昔日的少女不斷來訪。雖然這位少女同我闊別了整整七年才又相逢,卻沒有前一天的少女來得唐突。因為早晨來的少女,前些日子給我來過信。隻是這封信比前一天的少女來訪,更使我出乎意外。另外這又是她第一次給我寫的信。七八年前我們住在附近,同她經常會麵,用不著書信往來。據說,前天來的少女曾對小女傭說:也許他早已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了。昨天來的少女在信裏寫道:也許你早已把我拋諸腦後了。當小女傭傳達前天來的少女的舊姓時,我還誤以為是與她同姓的一個年輕的小說家呢。當女傭再說“是位婦女”時我立即想到:啊,原來是她!我對她闊別十年出其不意地來訪,絲毫也不覺得奇怪。恐怕是由於這五六年來,我無時不在思念她的緣故。然而,對昨天來的少女,這九年裏我早已完全忘卻了。我接到她前些日子的來信,還誤以為是別的女性寫的呢。在十年前曾同前天來的少女一起在本鄉的咖啡館工作過很短時間的那些女招待中,有一個和發信人同名同姓的。她也在前年底突然寄來一封信。記得信上是這樣寫的:看在朋友份上,我有一事相求,若登門拜訪不便,希望能找個地方麵敘。我猜想,所謂朋友,也許是我昔日的情人。我無意中遲遲未複。她特別多疑,又來信說:像我這樣的女子給您寫信,給您添麻煩了吧。我大吃一驚,連忙寫了一封道歉信。心想:那位女子結婚以後可能改姓了吧。把信再讀下去,我想起了七年前的兩個女學生,尤其是那個赤身露體的。她亭亭玉立在公共澡堂更衣處。她隻不過從我眼裏一掠而過,然而像她這樣矯健、年輕、充滿美感的肉體,我還不曾看過。因此這一瞬間的記憶至今猶新,如同帶有宗教色彩的新鮮的夢境一樣,仍沒從我的心中消逝。然而,如今的她同這種強光般的夢境結合不起來了。人世間生活的艱辛,使七年後的這位少女的信也變得模模糊糊了。她父親一年前得了胃癌,最近故去。她隻有一個九歲的弟弟。舉目無親,又找不到職業維持今後的生計,唯一的一個朋友也於上月結了婚。隻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一天,她從雜誌的卷首插圖中,看見了我的照片,倍感親切,心想:說不定可以托他給找個職業呢。於是,就給我來信。我們四五個大學生,過去常常同她們在一起遊玩。由於職業的關係,每月的雜誌都印有我的名字。所以除我之外,其他人的情況她一無所知。她在信尾寫了這麼一句話:如有機會見到舊友,請轉告他們,我還活在人世。我複信說:介紹職業一事,暫時難以實現,得便的話,願恭候暢敘舊誼。去年,一天上午她來了。她們兩個人總是在一起,我辨不出她們誰是誰了。不過,我問妻子,來訪的是個美人嗎?我是一邊脫睡衣一邊笑著問的。其實,直到會麵之前,寫信人究竟是那位健美的少女,還是另一位少女,我也不能清晰地回憶起來了。

前天來的少女,坐了五小時。昨天來的少女,呆了一個小時就離去了。這固然是因為我昨天下午一點鍾有課,少女伯耽誤我上課。不過,她也並不是特地來拜訪我,而是到附近大街上取借款順道前來的。為了同樣的事,她還要繞到郊外去。我把她送出大門口。像前天晚上一樣,我無意目送少女遠去的背影。我模模糊糊地想過:近期可能還會同她再見的。事實正相反,前天晚上來的少女臨走時問了一堆問題,諸如今後我可以給您寫信嗎?給您寫信能接到您的回信嗎?

昨天的少女定時沉默不語,卻先來信了。信中寫道:分別多年又見麵,您音容依舊,我很是懷念。相形之下,我的境遇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連我自己也驚愕不已。今後如何生活呢?想到這些,我就感到異常孤寂。昨天從您那兒出來,又到熟人那裏去了,還是不能如願。我想,反正要失身,還是在人地生疏的大阪失身好,我多想盡早離開東京啊。但一想到難得同您見麵,馬上又要遠走他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眼淚就簌簌地落下來了。

我開始給已不在人世的你們寫這封全是虛構的信時,恰巧郵差送來了這位少女的來信。我陷入了無法形容的自我嫌惡的深淵之中,茫然呆了三四個小時。前天來的少女和昨天來的少女,都以為我已發跡,把我看成財主了。她們要是知道我是靠出賣這些送往墳場的信,來還清上月的房租和各種開支,她們不知該會多麼震驚啊。這些姑且不說,就說我把她們稱做少女這件事吧,也會嚇得她們目瞪口呆的。前天來的少女一再聲稱:再過三年她就三十歲了。我在她十七歲以後,就沒有見過她。在我的心中,她總是個十七歲的少女。事隔十年再次來訪,她已是二十七歲了。這毫不奇怪,聽說她的長女都快十歲了。我曾在北國的市鎮上,見過她的父親一麵,據說他去年也曾到東京她的家住過。她說:她父親反正已是耄耄之年,活不長了。我曾想過:如果我結婚,就把她妹子叫來。她撕毀婚約以後,我又曾夢想過,有朝一日,也要同她年幼的妹子戀愛呢……據說,這位妹子也是由她收養成人的,去年十九歲上結了婚。今年要生孩子了。“十年,下一個十年,你又該讓女兒結婚嘍,”我說。“不,用不著十年,再過七八年,她就完全長大成人嘍,”她說著,寂寞地笑了笑。據說,她十八歲上生了第一個女兒,此後丈夫患病,她護理了四年,丈夫故去了。去年,她同現在的丈夫生下的長子也天折了。不滿周歲的女兒是靠牛奶喂養大的。她丈夫去年失業了。昨天來的少女也落落寡歡地說:那時候還有所謂青春,可是……七八年前,她還是個女學生,如今已是二十六七歲了。她們淨談生活重擔一類的話,似乎想要我幫點什麼忙,這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我依舊把她們叫做少女,寫下一行好像是對風聲、對明月的喃喃自語,我是個多麼稚氣的少年啊。這封信的對象是你們,然而哪兒都找不到你們。我也就不用擔心你們會說:你淨寫些虛構的事寄來。這可能就是我的幸福吧。我對風聲和明月,也早有種種回憶,若不追思這些回憶,那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有你們沒給我留下什麼回億。對於所有的人來說,父母應該是最豐富最親切的回憶的源泉。惟獨我卻沒有任何一點這方麵的感受。這是多麼幸福啊。沒有背影的你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