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盛裝(2 / 3)

悲劇如果僅僅是悲劇那倒也罷了,悲劇如果變成喜劇,尤其是悲慘的喜劇,就是不該看的戲了。在這樣糟糕的病房裏,空想美麗女子的盛裝,與其說不相稱,倒不如說簡直有種讓人笑不出來的滑稽感。

藥瓶都堆放在枕邊的木盆裏。看著那個木盆,我不禁開始責怪起木穀夫人來了。還不如把藥瓶直接放在肮髒的榻榻米上,因為剝落褪色的盆子反而就像是悲哀的語氣感歎詞。

房裏的東西都隻起著和這盆子一樣的作用,包括病人的被褥。

木穀若是赤身裸體地躺在荒野或是路邊,也許還不至於像這樣看起來窮困潦倒。

“喂,看我的老婆有點不可思議吧。”木穀後來問我。

“美女無論在哪兒,穿什麼,總會讓人感到驚奇。如果按照我的遺言,讓她穿上伯爵女兒那樣的盛裝,肯定也會令人驚異的。”

豈止木穀夫人如此啊。聽了他的話,我才意識到婦女雜誌是多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對貧窮的家庭來說,那是豪華美夢的海市蜃樓。

一個癱瘓的病人,如饑似渴地讀著七種雜誌。

“哎,南君。把鉛筆借我一下。好好記下我選中的東西,就請按照這些給琉璃子打扮吧。”

他在流行的夏裝、發型、和服帶扣、香水上都用鉛筆做了記號。

“好了。喂,琉璃子。你算算看。五百圓的嫁妝費。超過這個限度可就麻煩了。我的葬禮裏一分錢也不要用,全都留著給你買服飾。”

妻子在藥袋背麵用鉛筆把丈夫念出的價格加了起來。

即將死亡的丈夫,和窮困潦倒的妻子正在計算著華麗的服裝費。這是一種什麼遊戲啊。

看著這種發瘋的遊戲,我不禁挪開了視線。

琉璃子的心情我是難以理解的。據她信上所說——讓留下的妻子身著盛裝的是丈夫。但是,照現在的這種情況看,似乎想穿盛裝的正是妻子自己。

她是在迎合丈夫奇怪的遊戲呢?還是現在的她也被婦女雜誌封麵照片給迷住了呢?

“南,”這時木穀銳利的目光通到我身上。

“沒有哪一天不想讓妻子穿上跟平常人一樣的服裝,可是我沒做到。我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馬上我就要死了,哪怕隻能空想一下我死後妻子身著盛裝的樣子,這對妻子是一個安慰,對我也是一個安慰。——你一定在想這是令人可憐的話,令人悲傷的夢吧。或許會同情我。如果你這樣想,那是因為你是位不會為女人身著盛裝的錢而發愁的詩人。”

我當時真想說,他才真是位詩人呢。

失去了職業,長期生活在貧窮和疾病中,因而就想起描繪鮮豔的美夢來。在癱瘓的木穀身邊能稱其為美的,就隻剩下他的夫人了。他的想像力也如同生命力一樣衰竭了。所以隻能夢想打扮琉璃子了。他是個失去了雙翼的無能的詩人。

“你想揣摩我的心理是沒有用的——”木穀望著沉默的我說道。

“我的選擇怎麼樣?請別顧慮什麼提提意見吧。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見過奢華的衣服和裝飾品了。所以,也許欣賞情趣變差了。我妻子的盛裝——要讓它即使是一流美容師、公爵的千金看了也無可挑剔,十分華麗。這就要借用你的智慧了。嗯,還有一點,在買我今天用鉛筆打記號的東西時,我妻子肯定會害怕而不敢進店的,就請你帶她去買吧。”

“你就放心吧。不過等你病好了再去不是更好嗎?”

“我現在說的可是遺言哪!——是的,我的選擇肯定沒有問題。陽傘的顏色就要這種吧!這種襯領與和服挺協調的。如果有什麼不好的,趁現在趕快告訴我。我死後可就不能換了。因為這些選擇都是我的遺囑。有美容院的今天真是個值得慶幸的時代呀。我要讓受家室之累,形容憔悴的妻子在一個半小時內變成一位貴婦人。”

木穀夫人哭了起來。

木穀卻似乎很開心。他這樣一個飽受人生折磨的男人也許已不可能比現在再疲憊了,因而他的臉,卻與他的手判若兩人,變得生氣勃勃起來。

“雖然說死也有盛裝打扮,但我不是在選定死的行裝。給死人穿那麼好又有什麼用呢?我要挑選生的盛裝,是給琉璃子第二次的出閣做準備呀。”

“可實際上,在你妻子的來信中也說過,你的空想令她非常難過。”

“嗯,琉璃子好像覺得我的遺言是死者對生者的譏諷。我死了,而琉璃子還繼續活下去。那生存長路的行裝正是由死去的人給挑選的,不是嗎?因為妻子是按照我的遺言身著盛裝,去嚐試新的生活的。剛才我所說的出嫁準備也並非諷刺啊,我所指的並不是嫁給某個男人,而是嫁給新生,與死亡作別。”

木穀從剛才開始就再三把自己作為“死”的象征。我既然是來探病的,就應該幫他打消這個念頭,但我卻沉默了。

不僅如此,他簡直越來越就像“死”了。

當然,美麗的木穀夫人和木穀共同生活的三四年間,也就是她無法享受美麗的權利——身著盛裝的歲月,這也不禁令人想到了這就是“死亡”。即便不是死亡,那也算是一種錯誤的生活吧。

這樣看來,真正期望在丈夫死後身著盛裝的,不是木穀而是木穀夫人的美貌本身所造成的。

我突然對在一旁哭泣的那個美麗女人開始憎惡起來了。

我真想說木穀是“一個垂死的可憐的小醜”。

“喂,南君,”木穀向我伸出了手。

“別再探尋我立遺言的心理了。我的死是讓我妻子能穿上盛裝的惟一的——是我一生惟一的一次機會。僅僅如此而已。希望你能以觀賞曇花一現般開花期短的花兒那樣的心情格守我的遺言。”

這時正是梅雨時節。我心裏一邊琢磨著這個時候是什麼花的花期,一邊耷拉著腦袋沿著泥濘的小道走了回去。

按照舊習俗,為了祈禱木穀亡靈的冥福,我和琉璃子開始了巡禮。就是去那些婦女雜誌代理部、百貨店進行“巡禮”。

——去買華麗的喪服。

把它稱之力喪服的確不大好。就遵照木穀遺願稱之為嫁給新生的準備吧。但是,每買一個奢華品,琉璃子的眼裏就湧出淚水。

起初聽木穀遺言時,我懷疑是要讓我拿錢為琉璃子買衣服和裝飾品。

然而卻沒想到他有五百圓的生命保險。這可真是筆意外的遺產哪。是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一生惟一的一大筆財產。是可以讓妻子身著盛裝的惟一的一次機會——這些全部如木穀所言。

“木穀說要把這些錢全用來買和服和化妝品。可今後我靠什麼生活呢。再說那些和眼吧,木穀挑選的盡是盛夏穿的,到秋季就什麼衣服也沒有了。”

還真是這樣呢。婦女雜誌的流行報道一般都是提前預報一兩個月後的情況。所以,木穀挑選的全是仲夏的衣裳。從夏天的衣服一直到泳衣、泳鞋,他都用鉛筆做了記號。而雜誌上沒有9月的服裝。

“木穀夫人,”我心裏想說,“五百圓錢即便是一點點地花,也隻能維持大約半年的生活。為了夫人你今後的生活著想,木穀君的遺言也許是要教會你最佳的戰術呢。身穿五百元夏季盛裝的美女是不必為生計擔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