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浮情亂世中的安靜角落
書齋對於學人作家,尤顯緊要。因在浮情亂世中,隻有這一安靜角落,是其靈魂的家、思想的虛室、情致的“瓦爾登湖”,是其固守的城堡、耕種的土地、負曝的後園,是其疏離傷害、對抗粗暴、探究真理、獨享自由的私密地方。
書齋之種種稱謂名號,如“秋水軒”、“小倉山房”、“隨園”,如“三鬆堂”、“芸齋”、“聽雨樓”……均題成字幅匾額,懸諸壁間,既是書齋招牌,更彰顯主人品性節操。
這些齋名一般嵌托山水風物字詞,意蘊出塵,多屬諸葛亮之“非澹泊無以明誌,非寧無以致遠”類。如果齋名題字兼是名家法書,就更具風雅與談資。
書齋裏紛然雜陳的書,是齋主日常心智的健康滋養,讀之可振作精神,使行為不再虛弱和遲疑;齋主對它們懷著永恒的愛戀和敬重,會把閱讀填充到生命裏的每一天……
“六場絕緣齋”使成都市玉林北街三十四號變得神奇端莊起來
隱居在成都市玉林北街三十四號的龔明德兄,其生命裏最大的嗜好就是“愛書”。他愛書的程度與級別,絕不在我們所熟知的鄭振鐸、唐瞍、葉靈鳳、薑德明、杜漸、喬治?吉辛、烏爾夫.D.馮?盧修斯、愛德華?鈕頓、理查德?德?伯利一類中外超級書愛家之下。
玉林北街三十四號是四川文藝出版社的職工宿舍,龔明德兄就住在這幢帶庭院、有綠蔭的住宅樓一個單元的頂層,其書房“六場絕緣齋”即“安營紮寨”於斯,齋中鄴架壁櫥滿盈,聚藏著成千上萬冊從僻肆冷攤精挑細選來的書(特別是珍貴的民國版本老報刊和舊平裝書)。本是普通的一條小街、普通的一幢住宅樓、普通的一戶居室,隻因暗含了“六場絕緣齋”,一切就都變得神奇端莊起來——這裏已成為眾多優美讀書人熟知和向往的書香聖地、古蜀成都萬千繁華裏一處知名度輻射全國乃至海外的文化地標。
衣著簡樸甚至是有些破舊的龔明德兄,常常拎著一捆或一袋從市場上斬獲的老舊書報刊,一臉滿足的表情,興衝衝地回到玉林北街三十四號,而每次路過大門口收發室時,他總是習慣性地進去查收郵件——這是他勞作之外絕大的一個樂趣。因為幾乎每天都有若幹信函、贈書、樣報、雜誌、稿酬單,標著同一個郵寄地址,從天南海北、四麵八方彙攏到這間小小的、陳設簡陋的門房的桌子上等著龔明德兄來領取……
一個外鄉人和一座城市的關係
成都以其無比豐贍的舊書資源養育了大讀書家龔明德,而大讀書家龔明德也以自己過人的虔誠和辛勞回報了他定居的成都——這就是一個外鄉人和一座城市的關係。
何其芳寫過一首詩《成都,讓我把你搖醒》、慕容雪村寫過一部小說《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如果龔明德兄要寫一本書敘說過往二十五年的“書經曆”,那書名似可叫作《成都,你的書香把我迷醉》。
“弟旁觀之,龔君是做到了”的評語大致不差
龔明德兄的書房,所以取名“六場絕緣齋”,實因書緣太深,索性想絕了日常生活裏深具誘惑力的榮華與享受,與現實保持相當距離,“不辭冰雪為書熱”。
流沙河先生在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二日致台灣詩人餘光的一封信中,有一段論及龔明德其人和書齋的話,很有意味:
今有友人龔明德,供職四川文藝出版社,想請你選一本餘光中論說集》。弟在此將龔君介紹給兄,願兄考量龔君之請。其具體之要求由他在信中自陳了。
龔君年輕於我輩,為人謹憋,奈何命亦數奇,所幸者好讀書,能知白守黑耳。龔君自號六場絕緣齋主。六場者何?官商情賽賭舞是也。弟旁觀之,龔君是做到了。
我以為,“弟旁觀之,龔君是做到了”的評語大致不差。但即便是“龔君”不能完全做到,也無可厚非。我們不能按呆板思維去生硬理解這個齋名,這僅是一種對自己的警示、告誡、自律、勸勉和鞭策,正所謂“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以我尚顯膚淺的人生經驗來判斷,要徹底做到“六場絕緣”其實非常之難(有朋友說龔明德兄是“五場絕緣”,把“情場”排除了),何況吸攝精力、消泯理想的花花場子何止六個!恐十幾個、幾十個不止。摒除絲竹、安心讀書自是滄桑正道,但另有一句“大隱於市”的古訓可作別解旁注——笑傲六場、久曆江湖之後,依然可以塵埃落定、情歸書林。
關於“六場絕緣齋”齋名,龔明德兄有自己的解釋:“六場”,狹義是指六個場子,廣義是指所有與書無關的場所;這個“六”就是六根清淨、六親不認的“六”,意在泛指,不可坐實。
“做工”著是美麗的
龔明德兄從一九七八年開始在大學執教,一九八三年至二OO七年轉行到出版社“打工”二十五年,隨後又“逃離出版界”,重返高校謀生於“人之患”——教書、編書、再教書,始終離不開一個“書”字。
其實上班僅是他謀生的手段,業餘的讀書研究才是他的根本追求。
他的手和筆,每日都要作校對、作勘訂、作批注、作考證、作序跋、作書話、作書信,近一兩年又增加了用電腦作博文。
他喜用“做工”一詞,在致我的書信中曾多次提到。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出版的《新文學散劄》,封底附的也是“龔明德新文學做工年表”。在他的意識裏,文學寫作與研究僅是尋常勞動形式中的一種,與工人煉鋼打鐵、農民耕種收割、牧人放馬趕羊無異。記得蕭乾和文潔若夫婦也有類似說法,把書房翻譯工作比喻成“在車間裏幹活”。這真是從大地泥土裏生長出來的思想,它既表明了烹文煮字生涯之艱苦,也昭示出勤懇勞動是人類最高貴的姿勢。
龔明德兄的一雙妙手,除了編書著文,還特別擅長修補破損的、老舊的書報刊,且“修舊如舊”,達到了專精的“手工裝幀”境界。在實際操作中,他還自主創新,發明了不少行之有效、充滿機巧的修書方法,譬如用牛皮紙為脆弱的舊書包裹上合體的封套,小心拆除生鏽的鐵絲釘而改成靈活使用、保留原貌的活頁文本……
堅持采用手寫活體書信這種傳統聯係方式
在“言而無信”的時代,龔明德兄堅持采用手寫活體書信這種傳統聯係方式來保持與朋友們的溝通,依然疏離電話、手機短信和電子郵件。
龔明德兄的書信字跡俊逸、秉筆直書,富含書訊、文壇逸事與出版界內參,常有針砭時弊、刀過膿出的“高級牢騷”,讀來往往痛快淋漓。全國各地並海外珍存著龔氏書信的文朋書友,恐在四五百位以上。這些書信很寶貴,都是第一手的“龔氏原創手劄”,隨手一摘就是金石文章,山東書話作家徐明祥君就曾參考和摘引龔氏書信寫過長篇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