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死後半年,一個著名的洲際冬運會即將在離他們小鎮不遠的地方召開。那是一個擁有著名滑雪場地的比他們的小鎮大得多的鎮子,陳生每年都要去那裏幾趟。隨著那個鎮子名氣的日益顯赫,來此度假觀光的人就絡繹不絕。他們大都是來滑雪和狩獵的。滑雪倒是千真萬確的,但是狩獵隻是流於形式,因為隻有一群傻麅子在山上被放養著,就是它們,也不許遊人開槍射擊。即便如此,遊客也覺得在深山密林裏煞有介事地轉上一圈尋找獵物是頂頂刺激的事。洲際冬運會驚動了省城的領導,他們三番五次來此考察,從賽場設施到飲食起居,無一疏漏,那個鎮子也因此空前活躍起來。陳生被一個熟人叫到那裏打零工。他先是在飯店幫廚,然後又去清理賽道。那年冬天的雪少得可憐,賽道上的雪稀疏得像八十歲老翁的白發,大賽在即積雪卻很渺茫,老天又沒有降雪的欲望,大部分的天氣都是蒼白的晴朗,偶爾有陰天,不過輕描淡寫地飄下一層清雪,仿佛七仙女的裙裾稍稍曳了一下地。賽事迫在眉睫,組委會隻好采取緊急措施,組織人力到幾百裏外大雪豐盈的一個村莊去取雪,用卡車運來,傾覆在蜿蜒起伏的賽道上。不幸的是,當夜一場狂風把那些珍貴的積雪從賽道上吹得無影無蹤。組委會隻得再次組織人力將雪運來,這回他們把雪裝進草袋,一袋袋背到山上,並不撒開,等開賽時再鋪開,不然怕會重蹈覆轍。幸而雪不會腐爛,能安然待命於草袋中。陳生也是背雪隊伍中的一員,他每每把一袋袋雪背到山頂上的時候都要跟自己說一句:“咳,他們開會,我們挨累,真是的。”不過這次背雪使他掙到了一些現錢,他就用它們買燒餅和紅腸來吃。待到比賽開始的那天,陳生已經回到了小鎮。他從鎮長口中得知為了那些雪,前前後後竟然花掉了幾十萬元,他的心便開始哆嗦了。及至他從電視上看到所有的運動項目不過是一些穿戴鮮豔卻顯臃腫的人在雪道上滑來滑去,或者由高空俯衝而下做出幾個旋轉動作,陳生便憤怒了,他想這些招式不就是一個玩嗎?一個玩就如此興師動眾,如此豁出血本地投資,這世道簡直太不像話了。他開始掰著手指頭計算那幾十萬元能給多少像楊秀這樣的人動手術,結果他算出會有幾十個,他就更加怒不可遏,覺得現在的風氣太壞了,他不能袖手旁觀,於是就滿懷憂忿地進城告狀。他原來一直以為是自己害死了楊秀,現在他卻覺得自己不是罪魁禍首了,他充其量隻能算個幫凶。結果他頗費周折找到了告狀的地方,理直氣壯地闡明理由,滿嘴濺著唾沫給人家講是非曲直、善惡美醜,別人卻一個個笑得一溜歪斜。他們說為了這個洲際冬運會,從國家到地方都格外重視,很多人都捐了款,隻為了把這次運動會辦得成功,它關係到一個國家的名譽問題。陳生越聽越糊塗,他就喘著粗氣說:“你說得天花亂墜也沒用,這些都是歪理。我也在電視上親眼見了,不就是玩得花哨點麼?玩上天又能怎麼樣,最後還不得落到地上過日子?”人們見他言行怪異,便懷疑他的精神有毛病。其中有一個人問了陳生所住的小鎮的名字,然後悄悄到別的辦公室撥通了這個鎮子的電話。接電話的是辦事員,他一聽說陳生去告狀了,就慌得找來了鎮長。鎮長來後又撥通了城裏的電話,問明事情原委,知道陳生告的不是自己,就安心地對那人說:“陳生這人魔症,他的話你們別當真,我派人把他接回來,你們先把他看好,別讓他上街時撞上了汽車。”剛好費青林的女兒要結婚,他還想著進城去辦點陪嫁的東西,鎮長就差他去接陳生回來。結果陳生遭到奚落後情緒一落千丈,費青林去買東西時陳生就呆呆地躬著背坐在旅館的床上,連水也不喝一口。當費青林背著花花綠綠的嫁妝領著陳生出現在鎮子的時候,剛好李泉要為老母親的八十壽辰宰一隻大鵝。李泉在門口提著肥鵝,哆哆嗦嗦地不敢下刀。陳生上前一手接過鵝,一手奪過刀,將鵝頸飛速地擰了個圈,就像女人盤扣子一樣地熟練,然後“嗖———”地一下抹了鵝脖子,頃刻就使它氣絕身亡。那鵝被“噗———”地擲在地上時都沒有撲騰一下,可見陳生用刀用得恰到好處。圍觀者不由自主地嘖嘖驚歎,因為陳生以前連自家的雞都不敢宰。陳生卻一臉不屑地對李泉說:“你說你一個大男人,宰個鵝還哆嗦,你還能幹什麼?”李泉隻能賠著笑臉說:“是、是,我什麼也幹不了,是個大廢物。”陳生又對圍觀的人說:“以後家裏有了難宰的東西,就給我遞個話,我一刀就把它解決了。”他還把手腕用力向上一抖,做了個幹脆利索解決的動作。李泉的老母親雖然八十歲了,但味覺靈敏得很,她隻嚐了一塊鵝肉,就豁著牙對家人說:“這鵝是誰宰的?宰得這麼嫩?”從此後,陳生就自然而然成了鎮子裏的殺生人。而且他還愛打抱不平,以前他碰見別人吵架總是抄著袖子繞著走掉,現在他一旦察明哪方是受委屈的,就會挺身而出。而在次年的夏天,陳生就開始用釤刀把青草斬斷,背回家曬得半幹了,給楊秀編各式各樣的東西。他確信他的女人回來了。他總是坐在正午的陽光下編,青草在他的膝間郞-跳蕩,仿佛唱歌一般。
苦艾村是陳生每年打零工去得最多的地方,這個村子有百十戶人家,是遠近聞名的富裕村。村委會的門樓是明黃色的琉璃瓦的,柱子則是大理石的,氣派得很。有個人家的雞舍甚至也用琉璃瓦封頂,使陳生覺得住在裏麵的雞應該下金蛋才是。陳生到這裏幹活都是拿現錢,所以很樂意來。陳生第一次嚐到女人的滋味也是在苦艾村,那年他都三十五歲了。他給一戶姓陸的人家鋪水磨石的地麵,主人答應給他一百元錢。陳生幹完了一天的活,又吃飽了飯,打算領到工錢後第二天一大早就離開。他外出打工都是住在別人家的倉棚裏,主人扔給一床舊棉被,隨便鋪在地上將就幾夜就是。由於倉棚多是儲存糧食和放雜物的地方,所以氣味不好,老鼠也多。有一回老鼠就咬著他的手了,因為那手上沾著紅薯渣。倉棚沒有燈,住在裏麵黑咕隆咚的,就盼望著一覺醒來能早早看見陽光。陳生每每經過黑暗的煎熬推開倉棚門的那一瞬間,就會覺得從門外湧進來的天光像一隻剛被煮熟而剝了皮的大鵝蛋,青亮得很。當然若是有一同打工的夥伴住在一處就好了,他們會並排躺著講話,講累了就睡了。然而大多的時候他們是沒伴的,大家到了苦艾村就各打各的工。你為東家打井,他可能為西家修門樓。不過他們最後會約好了回家。陳生那次就是獨自住在陸家。月亮已經在空中滾了兩小時後,陸家的女人才進倉棚給陳生送被子。那是秋天,夜很涼,空氣中有股霜味。飛蛾在倉棚裏起起伏伏的飛翔聲不時傳來,它們的翅膀越來越脆弱,最後是失了翅膀,跌到地上再也飛不動了。陳生若是在黑暗中聽到飛翔聲突然消失,繼而地麵傳來蟲子蠕動的聲音,他就會自言自語地說:“咦,掉了膀了吧,完蛋了吧?”陸家女人把被子扔給陳生的時候,這個女人豐腴的身姿被門後的月光給映照得燦燦生輝,她就仿佛一截剛收獲的粗壯的甘蔗一樣戳在那裏,散發出一股誘人的甜香氣。陳生不由得結結巴巴地說:“我想和你睡。”女人一點也沒覺出意外,她沉靜地說:“那我就不給你一百元的工錢了。”陳生不假思索地說:“行。”女人說:“我就來,先進屋跟孩子他爹說我出去串門了,回來得晚。”陳生喜出望外地在黑暗中剛剛鋪好那床被,女人就返回來了。她返身把倉棚的門閂好,然後飛快地脫衣服。陳生什麼也看不清,隻聽得一件件衣服“噗———噗———”落地的聲音,他想女人就跟飛蛾蛻去翅膀一樣。陳生卻依然傻呆呆地坐在那裏。女人脫光了衣服,她挨到陳生麵前,說:“你還讓我幫你脫?快點,我要冷死了。”陳生就一邊打著寒顫一邊脫衣服,然後一把將那個渾身散發著熱氣的女人摟在懷裏。他隻覺得一條豐滿靈活的大魚被他給網住了。女人那雙蓬勃的奶在他的胸脯下像鬆鼠一樣一拱一拱的,一種令他頭暈目眩的幸福使他深深地迷醉了。他很快就分崩離析了。但女人很有經驗地使陳生重整旗鼓,讓他比較持久地享受著這種快樂,這使他暗中發誓一定要娶一個胖胖的女人。在那以後,陳生又好幾次來陸家找活幹,希望能重溫那種令他戰栗的快樂,然而陸家女人對他格外冷淡,總是說家裏沒活幹,陳生隻能悻悻走掉。後來陳生想明白了,女人陪他,是因為那一百塊工錢。沒有工錢的利益了,她自然不會再陪他。所以陳生就省吃儉用地攢錢,想著娶個老婆回家天經地義地睡。他把三千元錢遞給媒婆所說的唯一一句話是:“要個胖的。”然而站在他麵前的卻是一個仿佛剛從地獄鑽出來的瘦骨伶仃的黃毛丫頭,難怪他當時要失望得哆嗦不已呢。
陳生這次來苦艾村不是打零工,而是打架。他和李三章一起來的。他們從長途汽車一下來,就被另一輛飛馳而過的重載貨車所挾帶的灰塵嗆得直咳嗽。李三章衝著那輛卡車的屁股罵了一句“操你娘”,陳生也跟著罵了一句“操你娘”,然後他們就朝村西頭疾步走去。苦艾村的人都認識陳生和李三章,見了他們就問:“是誰家的活?”他們隻是朝西頭指指,並不搭話。別人見他們臉上陰雲密布,知道來者不善,就悄悄跟在後麵看他們去哪家發難。陳生穿著最破爛的一件衣裳,他怕把好衣服打破了,沒人為他縫補。這使他看上去更為潦倒和衰老。李三章邊走邊問他:“陳生,你記住我的話了麼?”陳生就有些不耐煩地說:“記住了,記住了,你一說要工錢,他要是給,咱們就好說好走;要是他耍賴,我就揍他,揍他的屁股和胸,不打腦袋,也不踢他的褲襠,弄壞了他的種子就不好了。”李三章又囑咐道:“他要是求饒了,給工錢了,你就立馬住手,記住了?”陳生這回停住了腳步,他漲紅著臉梗著脖子說:“三章,你當我是傻子,一句話要給我說八遍,就是狗都不稀得聽了!”李三章連忙拍了一下陳生的肩膀,說:“我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遇事就慌張,我其實是給自己提個醒兒。”陳生聽後又開始向前走了,不過他嘟囔道:“你給自己提醒怎麼還說出聲來?”李三章領著陳生雄赳赳地踏進馬子元家的院子。牆西頭拴著一條大狼狗,它豎著耳朵汪汪汪地上躥下跳地叫起來。陳生頓住腳,衝狗吆喝道:“再叫,我就割掉你的舌頭!”狗哪明白陳生的恫嚇,叫得越來越凶,陳生便隨手拿起一隻南瓜朝狗砸去。狗沒砸著,倒是把南瓜砸碎了,它四分五裂地開了花,連瑩白如玉的籽都迸出來了,狗就愈發叫得囂張了。這時李三章及時提醒陳生:“咱又不朝狗要錢,隨它叫去,別理它。”陳生跟著李三章挺進屋子。馬子元聽到騷亂已經穿鞋下炕了,他的女人正在灶房發麵團,聽到響聲端著麵盆就出來了,她的臉上掛著麵粉。
李三章對馬子元說:“我的工錢你給我補齊。”馬子元的刀條臉拉長了,他說:“我都給你了,你休想訛我。別以為我們苦艾村的人有錢,就得你要多少我給多少,告訴你,我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李三章說:“你到底給不給?”馬子元啐了口唾沫,一抹臉說:“不給!”陳生看到李三章給自己使了個眼色,知道時機已到,就一聲不吭地走到馬子元麵前,一拳頭就砸在他的鼻子上,立刻就打下一攤鼻血,把他的淺色襯衣給染上了血漬。馬子元“嗷———”地叫了一聲,他的女人失手撇下麵盆哭叫:“不好了,打人了!”陳生把馬子元踢倒在地,然後讓他臉朝地,陳生穩穩實實地騎在馬子元身上,使勁地打他的屁股。由於他騎在馬子元的腰部,打他的屁股還要回手,不得打,陳生靈機一動就掉過身子,倒著騎馬子元,這樣打起來就得心應手了。陳生邊打邊說:“我叫你不給錢,你這黑心爛肺的王八蛋,你還想當舊社會的大地主是不是?!”李三章嬉皮笑臉地坐在炕頭,他盤著腿,順手拿起炕頭的半碗豆漿喝著,一派逍遙。這時馬子元的女人上前用一雙沾滿了濕麵的手來撓陳生的臉,陳生一抬腳把她踢翻在地。她墜地的一瞬跌出一個響屁,惹得幾個在窗外看熱鬧的人笑起來。她不屈不撓地爬起,又一次衝上來撓陳生的臉,這回陳生飛起另外一條腿把女人踢翻在地。女人號啕大哭著:“要出人命了!”而她的男人則在陳生身下蚯蚓般蠕動著。這男人好賭,身上的力氣跟螞蚱一樣微弱。他賭博的手氣總是很好,所以不用勞作也過得殷實富足。李三章一個月前給他家新蓋的偏廈子做內部修理,抹牆麵、壘灶台、鋪地板等等,足足幹了一個星期。說好了包吃包住之外,給他二百八十元的工錢。可馬子元驗收活的時候橫挑鼻子豎挑眼,非說牆麵抹得不勻,那些坑深得燕子都能來做窩;說灶台壘矮了,燒火時恐怕要往出燎煙;還說地板鋪得縫隙太大,小孩都能順著縫兒往裏撒尿。這樣他就少給了李三章八十塊錢。李三章垂頭喪氣拿著二百元錢回家後,每天都覺得窩火。尤其是他種的幾畝土豆,由於種子沒選好,一棵棵秧子又黃又瘦的,他試著摳了幾盤土豆,沒一個勻稱的,全都窄窄的苦巴著臉,上麵長滿黃痂,就像害了天花一樣。看來他今年的收成算是泡湯了。他越想越憋屈,也就愈發覺得那八十元的可貴。他開始算計八十元錢能置辦什麼東西,後來他想明白了,若買麵可以買五袋,買豆油可以買二十多斤,買散裝的白酒可以買兩塑料桶。這樣一想,他就覺得既丟了麵粉,又丟了豆油和酒。他開始籌劃要回那八十元錢。他知道對付馬子元這種無賴隻能動武的,他想起了陳生。陳生打人不犯法,因為大家都認為他是瘋子。自己隻要前去督陣,袖手旁觀即可。所以那天晚上他就去找陳生了,陳生聽後義憤填膺,拍著胸脯說這事就包在他身上了,隨時準備出發去苦艾村討錢。李三章又把在馬子元家幹活時,馬子元講究陳生的話告訴給他。馬子元說,陳生沒有媳婦怪可憐的,幹脆送給他一隻小母羊,讓他夜裏去睡好了。陳生聽後暴跳如雷,直嚷著要連夜進發苦艾村,把馬子元的腦漿打出來喂豬。
陳生騎在馬子元身上時又想起了他羞辱自己的話,所以下手就更重了。他說:“你才睡小母羊呢,你這個狗娘養的,你這個喝人血的小鬼!”馬子元的老婆見自己的男人氣息奄奄,圍觀者又不上來拉架,知道自家人緣不好,自己無能為力,不能吃眼前虧,就返身從後屋取來一百塊錢,舉著錢對李三章說:“給你那八十塊錢,留著買藥去吧!你現在立馬找給我二十塊,然後你就拿上這張錢滾蛋!”李三章靈巧地蹦下炕,眼疾手快地搶過那張錢,說:“我和陳生來往的路費就包括在二十塊錢裏了,還找給你個屁!”說著吆喝陳生罷手。陳生還沉浸在讓自己睡小母羊的情節中,所以起身時又使勁踢了馬子元幾腳,咒他:“下回耍錢讓你輸,輸得你連條褲衩都穿不起,小母羊都不讓你睡!”他們帶著一種功成名就的自豪感威風八麵地走出馬家。圍觀者一哄而散。陳生和李三章疾步走上公路,當他們路過小賣店的時候,陳生突然撞見陸家的女人敞著懷提著一瓶醬油從裏麵出來。她看見陳生,從嘴角擠了一個笑,然後用閑著的那隻手扣了一下衣襟。陳生覺得她沒有把頭發梳好,亂蓬蓬的。而且她瘦了很多,眼皮耷拉著,不知那滿身的熱氣都去哪兒了。陳生愣了一下,李三章就揪著他的衣袖說:“快走,別在這停了。”他們按照預先計劃好的徒步從苦艾村朝灘頭村走去。這兩個村子相距二十裏,他們要趕到那裏去吃午飯,然後從那裏搭車回家。由於臨近正午,太陽照得很厲害,陳生頭暈眼花、口幹舌燥,他便想著碰到小河溝要下去喝點水。李三章捏著那張錢,把它甩得嘩啦嘩啦響。他打著口哨對陳生說:“哼,他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看他再挺一會就會尿褲子了。”陳生卻不搭話,他看見陸家女人陡然瘦成這副樣子,心中有些傷感。他還記得陸家女人抽身離去的那個夜晚,他無限陶醉地躺在倉棚的地上,看著飽滿的月光從門的縫隙一根根探進來的情景。它們斜著身子,通身雪白,就像琴弦一樣,仿佛隨便一隻手撫上去都會奏出溫柔的琴聲。飛蛾的飛翔聲總是由強而弱,陳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淚水。他就那樣睜著眼睛,看著月光被陽光所取代,然後他穿上衣服離開苦艾村。由於他用那一百元錢換來了一個美好的夜晚,他的白晝就捉襟見肘地清貧。他無錢買全票回家,隻好用手中的幾元錢坐到一個叫樂古的村子,然後在那裏乞討般地挨門挨戶地要求打零工掙錢,有個人家挖菜窖用了他,使他得以順利返回小鎮。
李三章見陳生悶悶不樂,就說:“中午咱倆去喝狗肉湯,我一碗,你兩碗!你今天勞苦功高!”陳生仍不搭話,他茫然地望著路邊的田野,田野是綠的,沒有白亮的水光閃爍,他覺得嗓子要幹得冒煙了。
“你要是嫌兩碗不夠,就給你三碗!我豁出去了,誰讓你這麼仗義呢,真是夠交情。”李三章滿嘴濺著唾沫星子說。
陳生隻顧往前走,好像什麼都沒聽見。李三章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說:“陳生,你怎麼了?你不要擔心那個混帳馬子元,你沒把他打壞,他死不了,再說就是真把他打死,你都用不著償命,算他活該倒黴!”這時從他們後方突突突地駛來一輛手扶拖拉機。是個穿黃背心的豁牙中年男人駕駛的,他拉了一車的雞。李三章回頭一看,見是苦艾村的張還山,就喜出望外地叫了一聲:“哎———”張還山把車刹住,說:“你們把人給揍了,就這麼悄沒聲地跑了?”李三章笑嘻嘻地說:“不跑還等著他給做倆菜喝兩盅?”說著一騙腿跨上車,屁股搭著車廂的鐵護欄,而腳則伸向雞群。那些雞統統被別著翅膀,團團地擠在一起。李三章的腳侵占了它們的落足之地,於是就咯咯咯地叫起來,那些紅冠子也豎了起來,就像花朵一樣。
“把我們捎到灘頭村吧。”李三章對張還山說著,然後招手喚陳生上車。陳生默默地走過來上了車,他把腳伸向雞群後,照例招惹來一片不滿的咯咯咯的叫聲。
張還山說:“你們去灘頭吃午飯?”“喝狗肉湯!”李三章眉飛色舞地說,“那個姓樸的朝鮮人家的狗肉湯味道真是鮮,吃了這回想下回!”張還山一踩油門,手扶拖拉機又突突突地叫著上路了。李三章知道張還山這是進城賣雞。這些雞都是家養的土雞,正處於生蛋的時節,但雞蛋的價錢遠遠沒有土雞的價錢高,所以這些雞往往是在青春年少、生育正旺的年齡就被賣掉。它們無一例外麵臨著挨宰的命運。陳生一手把著護欄,一手則憐愛地去撫弄在他腿間搖曳著的雞冠。李三章見陳生這副哀憐之極的模樣,便覺得陳生的心眼實在是好,午間一定要好好犒勞他。如果他還想吃羊肉燴麵,他也一定為他叫上一碗。
陳生和李三章被甩在灘頭村的時候兩腳沾滿了雞屎,這使他們走著土路卻有要滑倒的感覺。後來他們在一處建築工地的沙堆前把雞屎蹭掉,然後去茶攤喝茶。攤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子,是遠近聞名的擁軍模範。她的茶攤幹淨整潔,價錢也便宜,一毛錢能喝一海碗。陳生喝了茶後覺得頭不那麼混沌了,但街上的一切景致都提不起他的興致。他也沒有吃飯的欲望,雖然說太陽已到中天,僅有的幾家餐館都傳來炒菜的聲音和氣味,陳生也不為所動。茶攤的老婆子認得李三章,她和李三章嘮著家常,然後問陳生是誰。李三章就說:“陳生你也不知道哇?他就是那年冬天進城告運動會狀的那個!”老婆子“啊———”地叫了一聲,然後搖著頭說:“我看他挺實在的一個人,不像是告那種狀的!”接著,她就苦口婆心地對陳生說:“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那點覺悟都沒有?那運動會是多大的事啊,全國人民都支持,你怎麼就想不通?我跟你說我擁軍擁了一輩子,隻要是政府號召的事,咱就得積極響應,你說是不是?”陳生用散漫的目光覷了一眼老婆子,然後吞吞吐吐地說:“你擁完軍,他們吃你的奶麼?”老婆子耳聰目明,一聽此話氣得拿起茶碗就要往陳生身上砸,口中罵道:“孽障!”李三章連忙上前奪下茶碗,然後貼著老婆子的耳朵輕聲說:“他現在魔症了,他的話你氣不得。”老婆子這才將信將疑地住了手,一屁股坐在矮凳上,捶著胸給自己順氣。
李三章怕陳生再出言不遜,連忙領他去樸紀順的狗肉館喝湯。陳生隻喝了一碗,把另一碗推給李三章。李三章喝得滿臉流汗,他說:“我一碗夠了,先盡著你喝,你若實在喝不動,我再幫你。”陳生說:“我喝不動了。”李三章問:“你今天怎麼了?”陳生歎了一口氣,說:“老陸家的女人怎麼瘦成那個樣子了?”李三章就笑了,說:“你原來惦著她啊。我告訴你,她的子宮長了瘤子,一個月前把它切除了,人剛從醫院回來沒幾天,當然就瘦了。”陳生問:“子宮是個什麼東西?”李三章嘻嘻笑著說:“就是生孩子用的東西。”“那她以後不能生了?”陳生問。“別說不能生孩子了,就是做那種事可能都不太行了。”李三章說,“她以前胖得多稀罕人呀。”陳生一想這女人身上的熱氣以後再也回不來了,就痛心得掉下了淚水。淚水落進湯碗裏,濺起了好幾點油星。李三章不由恍然大悟地叫道:“原來你喜歡這個女人呀!”陳生當夜趕回小鎮後把青草質地的縫紉機搬回屋裏,擺在窗台前。他躺在炕上,在黑暗中跟楊秀說話:“你想要的縫紉機也有了,再過些天給你動個手術,你就能好好過日子了。今天我跟李三章去苦艾村打人去了,有個人心眼不好使,扣人家的工錢,我幫他把錢要回來了。我還碰見了老陸家的女人,我以前沒跟你交待過,我跟她睡過一回,她身上的熱氣可足呢。不過我跟外人隻睡過這一回,還是在你之前,你就不要生氣了。我要跟你說的是,這個女人把生孩子用的東西給弄壞了,割了,瘦得讓人心裏不好受,我在灘頭村喝狗肉湯時都沒有心情了。”陳生說著說著,眼淚就像被轟下山崗的一群羊一樣衝下來,他聽得臉頰有簌簌的響聲劃過。後來,他的鼻涕也跟著一股股往下流,他想自己的臉肯定糊塗得讓人看不得了,於是就把被單罩在臉上。待到淚住了,鼻涕也止息了,陳生這才用被單擦幹淨了臉。但他並沒有把被單從臉上挪開,他嗅到了一股鹹腥的氣息,使他懷疑自己變成了一條大魚。他摸了摸自己的身體,並沒有鱗片出現,他放心了。後來他想到自己弄皺了被單可能會惹得楊秀不高興,就用雙手抻著被單用力抖了抖。不料那被單太舊了,纖維已經磨薄,他不慎將其抻破了。透過這道口子,他看見天邊有幾顆閃爍的星星,它們就像螢火蟲一樣朝他撲來。陳生“咦喝”了一聲,說:“我今晚不想要亮兒了,你們去別人家發光吧。”說完,陳生就閉上眼睛睡了。
次日又是一個陽光妖嬈起舞的日子。上午時陳生下地幹活,順路去了王來喜家,看他家的馬是否還流淚。馬和王來喜都不在家,在家的是女主人,她正在蒸包子,弄得滿手的麵疙瘩。陳生聽說馬不落淚了,就要往外走。這時王來喜的女人忽然拉住陳生的手說:“等會包子就熟了,吃一個再下地。”陳生早晨已經吃了饅頭,他就說:“我都吃了。”“陳生———”王來喜的女人頗為神秘地笑著說,“我托人給你說個媳婦,你看行不?你說說看,你手裏究竟有多少錢,說個實數。”“我有媳婦,我再說一個不就犯法了麼?”陳生嘟囔道,“楊秀她待我挺好的,過幾天我就給她動個手術,到時她就能懷孩子了。”王來喜的女人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陳生,你可怎麼辦呢?”陳生覺得這話含有奚落自己的意思,於是就十分不滿地叫道:“我把自己辦得挺好的,還說我怎麼辦?”說著,放開大步氣咻咻地走出大門。邊走還邊使勁擤著鼻涕,仿佛想把剛惹上的怨氣和晦氣都甩在王家的院子裏。出了王家,他先是看見鎮衛生院門前的楊樹上蹲著一隻黑烏鴉,他便從地上揀起一塊石子撇過去,罵道:“你這個壞東西,滾!”烏鴉坐慣了那棵樹,所以並不慌張,安之若素,紋絲不動,陳生便氣得想把那棵樹攔腰砍斷。後來有幾個在衛生院門前撿藥瓶玩的孩子覷見了這一幕,他們便一人撿上一顆石子,一齊來轟那隻烏鴉。烏鴉終於坐不住了,它迫不得已地飛走了,在半空中留下一串啞腔啞調的怪叫,陳生這才覺得衛生院門前的楊樹還能讓它繼續活著。幾個孩子幫助陳生建功立業之後,就左一聲“陳生”右一聲“陳生”地圍著他叫,叫得陳生心裏洋溢著喜悅,便領著他們來到自家的苞米地,給每個孩子都掰了一穗青苞米,讓他們在地頭攏堆火烤著吃。
陳生從地裏回來下了一碗麵條,然後又垂著倭瓜似的扁圓的頭,坐在正午的陽光下用青草編織東西。他覺得陽光就像一張雪白的網罩著他,而他則如網底的一條青魚。他編著一件菱形的包。楊秀曾在城裏看過這種形狀的包,喜歡得不行了,一問價格,竟然要三百多塊,嚇得她當時就打了一串幹嗝。事後楊秀老是嘮叨那個包:“就說是純牛皮的吧,也不會值三百多塊吧?一頭牛才多少錢?一張牛皮能做多少個包呀?”嘮叨得陳生心裏發酸,恨那商家何以把價訂得像彩虹一樣離人這麼遠。楊秀還在閑時用鉛筆在紙上描畫那隻包,畫了不下幾十個,越畫越逼真,心疼得陳生不敢去看。所以每逢他拈著畫有皮包的紙去廁所揩屎時,總覺得蜜蜂在蜇他的屁股。他覺得很對不住自己的女人,所以在編包的時候格外細心,哪怕有一根青草顏色不對路或者出現岔口,他都會將它剔除,所以他的包編得格外慢。青草在他膝上溫柔地跳躍著,就像一種別樣的光芒照耀著他。這時鎮長領著一個人和一條狗走進院子。狗是鎮長家的,而人則不是。狗是鎮長走到哪裏它就跟到哪兒,仿佛主人顯赫它也得抖抖威風才是。陳生討厭那條揚著尾巴的狗。
“陳生———”鎮長說,“你昨天去苦艾村打人去了麼?”陳生抬了一下頭,指著狗說:“你讓它出去我才和你說話。”鎮長就用腳踹了一下狗的肚子,喝道:“外麵等著去!”狗畢竟是寄人籬下的,雖然滿臉的不樂意,還是乖乖地溜出院子。
陳生說:“我是去打人了,怎麼了?”鎮長指著旁邊的矮個陌生男人說:“他是苦艾村治保委員會的,專門來咱這兒了解了解昨天打人的情況。”陳生覷了陌生人一眼,說:“我怎麼沒在苦艾村見過你?”陌生人說:“我才來半年,不過我可聽說過你。你跟我實話實說,誰指使你去打人的?”陳生清了清嗓子,說:“那天晚上我從付大頭家回來,那晚的月亮可明呢。我一進屋,就有個人說:‘陳生,我都等你三袋煙外加蹲兩回屎的工夫了。’原來是李三章,他告訴我苦艾村的馬子元扣他的工錢,馬子元還罵我,讓我去睡小母羊,你說他糟踐不糟賤人?我就跟李三章坐著汽車去揍他了,把錢給要了回來。就是這麼回事。”“你把人給揍壞了,你知道不?”陌生人說。
“我又沒使勁揍他。”陳生說,“他哪裏壞了?”“斷了一根肋條。”陌生人說,“人家朝你要醫療費呢,你知道傷筋動骨一百天。”“他又不幹農活,他要肋條有什麼用?他反正天天都是打牌耍錢,少根肋條沒什麼。”陳生說完開始下逐客令了,“我正忙著給楊秀造包呢,你們走吧。”陌生人狐疑地看著陳生,鎮長在一旁說:“我沒說錯吧?他打人是犯不了法的。”他們一前一後走出院子。當他們已經走得沒影兒的時候,陳生忽然想起了什麼,他連忙撇下手中的活,挎起一隻籃子飛速到邢利民家去買雞蛋。楊秀在世時,陳生還偶爾來買幾回雞蛋,楊秀死後,他再也沒來過。邢利民一看陳生來了,便笑得齜著一口黃板牙說:“饞雞子兒了吧?”陳生不由分說,便去一個大花筐裏挑雞蛋。他專揀那些紅皮且附著血跡的雞蛋,認為這樣的蛋個大味鮮。邢利民過了秤,陳生把錢付了之後,他剛要轉身離開,邢利民的老婆恰好挎著半籃新下的雞蛋蓬頭垢麵地從雞舍出來。陳生用手一摸那些蛋還熱乎著,就連忙說要換更新鮮的。邢利民由著陳生去換,然後又重新過了一回秤,看看秤比原來的稍稍低了點,就隨手添上兩個擱到陳生的籃子裏。
陳生飛快地走出邢利民家。他挎著半籃雞蛋,頭上流著熱汗。由於他是羅圈腿,再加上走得太快了,所以就拐得格外厲害。別人看見陳生這風急風火的樣子,都忍不住問:“陳生,你這是去哪兒?”那個苦艾村來的治保委員會的人果然還沒有離開,他和鎮長正在鎮政府審李三章。李三章見到陳生,就像見了救星一樣,他說:“你們不信問問陳生,我碰沒碰馬子元一個手指頭?”“沒碰!”陳生幹脆地說,“都是我打的!”說完,他把雞蛋小心翼翼地擺在陌生人的腳旁,求他把雞蛋捎給苦艾村老陸家的那個女人,“讓她好好補補身子,把身上丟了的那些肉再找回來。”“你跟她家什麼親戚?”陌生人問。“有一年秋涼時我在她家幹過活。”陳生說完,就覺得鼻子發酸,他特別想哭,就趕緊返身走出屋子。出去後被灼熱的陽光一照,那份傷感就像霧一樣被驅散了。
草編的菱形包被陳生掛在家中顯眼的位置。每當他把目光放在包身上的時候,就能看見楊秀的眼睛,它們像兩粒黑色的鈕扣一樣牢牢地釘在那兒。陳生說:“我知道你不讓我看它,你就留著自己看吧。”陳生就看屋子的別處。炕頭上掛著一張童子騎鯉魚的年畫,已經掛了三年,是楊秀有次進城辦年貨時買的。楊秀收拾屋子的時候很喜歡去畫上摸摸童子胖乎乎的小手,一摸就會帶著某種歎息的語氣說:“多稀罕人呀———”以至那雙小手後來被摸得發烏,仿佛童子淘了氣,剛從炕洞中爬出來似的。陳生望著童子的那雙小手,不由對楊秀說:“都是你,把孩子的手都給摸糊塗了,弄得跟小偷的手似的。”說完,又去看窗台上的油燈。以往楊秀常常擎著它在倉房裏翻騰破爛,那時油燈豆似的火苗一閃一閃的,就像金色的蜜蜂在嗡嗡地飛。如今這油燈好像有許多日子沒有點了,陳生就說:“你有日子不點燈了是不是油幹了?”陳生望來望去的,後來就有些犯,也許這兩天正午他編包累著了。這兩天的陽光太銳利,將他的胳膊都曬暴皮了。陳生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後來他夢見有隻羊羔在用嘴啃他的腰,他覺得腰一陣酸痛,就睜開了眼睛。天已經黑了,屋子裏昏暗不堪,他覺得自己的手被人給抓住了。陳生的意識一片混沌,心想羊羔是怎麼溜進來的,它又怎麼生著跟人一樣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