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啊,因為節目也播完了。」
電視似乎剛關沒多久。
不知其名的她站起身。
「那麼,玖渚——我告辭囉。」
「嗯,掰掰,赤音。」
玖渚大剌刺地直呼園山赤音的名字。對不是赤音小姐的她,宛如她就是赤音小姐般,用赤音小姐的名字呼喚。玖渚當然知道那代表何種意味——但仍舊笑盈盈地與她交談。
而她亦是如此。
這讓我深刻鹹受到。
再度——深刻感受到。
我這種小人物——永遠比不上她們的事實。
「啊,對了、對了。」臨走之際,她回頭道:「少年郎——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什麼秘密?」
「關於我下次要取代的對象。」
她——
惡作劇似地微笑。
「園山赤音這個名字消耗得差不多了——園山赤音這個存在也玩膩了,這個名字再用三個月就夠了。」
「……沒想到妳這麼容易喜新厭舊。」
「我的欲望向來很強。」她輕描淡寫地道:「下一個目標是哀川潤。」
「……!」
玖渚——倒是毫不訝異。
或許是剛才曾聽她說過。
但我,難以壓抑內心戰栗。
「因為四月被她識破企圖的那件事記憶猶新,這種經驗還是頭一遭——我的想法、本人的想法被他人追蹤的經驗哪。」
「……」
視追蹤他人為人生目標的她——
這的確是一大恥辱。
「所以我——打算下次變成她。」
「太亂來了……」我垂下目光,低聲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但她——毫無懼色。
就跟在那座島上談話時一模一樣。
似曾相識。
「根據我的調查,哀川潤現在好像是——下落不明,對吧?誰都不知道她的行蹤——甚至沒有任何人曉得她是生是死喔,少年郎。哪裏都找不到哀川潤這個人,找不到就等於不存在。既然條件如此完美,甚至比四月那次更簡單,因為根本不必殺死當事人。」
「這未免……可是……」
可是,哀川小姐。
人類最強的承包人哀川小姐。
「人類最強的承包人哀川小姐——我覺得她跟我很相似,少年郎。抹消自己的一切,以取代他人為終極人生目標的我——以及以『承包人』的身分,要求自己隨時代理他人、代替他人的哀川潤——十分相似。」
徹底取代他人的她。
成為他人代理的她。
具有——共通點。
若然——可能嗎?
這個誰也不是、不知其名的她——
憑借她的能力、她的才能,
能否取代哀川潤?
「少年郎,人類啊。」她說道:「本來就可以變成自己想變成的人。」
「……」
「關於你對現在的自己有何不滿,我們差不多都在那座島上聊過了。到頭來,現在的你就是——你過去所期望的未來的自己。」
未來的——自己。
過去所看見的未來的自己。
「不過……我認為哀川潤就不是這樣。她一定跟我相同。跟我相似,跟我相同。」她洋洋得意地說:「可是,她一定——不想變成任何人。」
「……不想變成——任何人。」
「因為不想變成任何人,所以能夠變成任何人。」
不受——任何對象的束縛。
能夠變成任何人。
能夠取代任何人。
「每當我想變成某個新對象,就一定會這麼想,因此也說不了準——但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我也許是——為了變成哀川潤而生。」
「……」
「永別了,我們不會再見麵了。」
這是告別的話語。
不知其名,誰也不是的她走了。
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玄關門開啟的聲音,然後是關閉的聲音。
猛然間——
我全身虛脫。
差點站不起來。
「……喂!」我牽怒似的瞪視玖渚。「有客人的話至少通知一聲嘛。照那個樣子看,妳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她就在這裏了吧?」
「抱歉抱歉,人家想看看阿伊會不會嚇一跳咩。」
玖渚毫無懺悔之意。
理由大概真的如她所言。
她特別熱衷這類惡作劇。
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錯,也不認為這是惡作劇。
「噯,而且赤音也想見見阿伊,機會難得呀,人家就設定一下,讓時間重疊一點點。」
「設定啊……」我肩膀一垂。「唉,反正她也一定是在等小友的警衛解除,就這個意義來說,這次邂逅是必然的結果嗎……所以她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不可能是特地跑來觀摩超大尺寸電視機、更不可能是來瞻仰我和妳的尊容吧?她真的沒有對妳不利嗎?」
「沒有。」玖渚輕笑。「她隻是來問小潤的一些事。」
「哀川小姐的事……?」
「赤音好像很認真呦。」玖渚閉上一隻眼,輕吐香舌。「人家的意見跟阿伊一樣,告訴她不太可能,可是她好像聽不進去。真是馬耳東風、班門弄斧耶。」
「這兩句諺語的意思完全不一樣。」
「可是,現象是相同的。」
「嗯,也對。反正……她是馬也好、魯班也罷,都跟我們毫無關係。」
「嗯,對呀。」
那終歸是——
她和哀川潤的問題。
四月的事件,最後變成那兩個人的對決,完全沒有我或玖渚介入的空間。
毫無關係——
恐怕也隻能這樣說服自己。
不但沒能力。
而且沒力氣。
「小友……呃……我還是問一下好了,妳……不,妳的話呢?妳知道哀川小姐的下落嗎?不知道也沒關係——有辦法查出來嗎?我不是要妳立刻去查,隻是問妳有沒有辦法查。」
「唔——很難說耶。小潤的事應該統統當成例外來看,所以沒辦法一概而論。人家可以拜托小豹看看,不過對象畢竟是小潤,搞不好連小豹這種搜尋高手也莫可奈何……而且小豹也可能知情不報。假如小潤是自己故意躲起來——一定沒有人可以找到她的。」
「喔——」
「不過,人家剛才也跟赤音說了……就人家個人的意見來說,就算死了也不奇怪,小潤畢竟不是不死怪物。」
「那個人……是怪物吧?」
「不是怪物咩,是人類咩。」
「……嗯,話是這麼說沒錯。」
不知該說她一如往常還是什麼,這方麵總是非常理智,但事到如今也不至於訝異。
死了也不奇怪……說得也是。
死亡傳聞。
跟匂宮出夢的——戰鬥。
倘若這是事實——
那才是她大顯神威的舞台。
毫無關係……也隻能這樣告訴自己。
不但沒能力。
而且沒力氣。
「嗯……好,這件事先不管——小友,話說回來,妳主動找我倒是很稀奇……有什麼事嗎?」
「沒事不能找阿伊嗎?」
「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我最近也是身陷危機……」
「不是平常就這樣咩?」
「唉,是這樣沒錯啦……」
對,平常就是這樣。
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這樣。
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是這樣。
「嗯~~對呀,有事呦。也不算有事,反正就是阿伊聽一聽最好的消息。」
「最好的消息?」
「不對不對,是聽一聽最好的消息。至於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就交給阿伊自行判斷。」
「……希望是好消息。」我說道:「莫非是玖渚機關的事?」
「是這樣沒錯,不過呢,同時也人家的事。」玖渚說道:「呃……組織內部的內亂,昨天終於宣告結束——這在電話裏已經說過了,對吧?」
「對。」我點點頭。「但妳隻是說已經結束,並沒有告訴我詳情。情況如何?就算不及六年前那次——被害程度應該也很嚴重吧?」
「唔咿。不,剛開始是滿嚴重的,但九月之後就幾乎沒死什麼人,真是奇跡。」
「喔——嗯,我雖然也很有興趣……不過,最教人擔心的還是直先生,他還好吧?」
「從結論說起的話——」玖渚天真無邪地笑道:「小直正式接任玖渚機關機關長。」
「……」
「鏘鏘鏘~~」
由機關長秘書晉升為——機關長。
那真是破格升遷。
直先生是直係親屬,總有一天會被拱上領導玖渚機關的位置,但我一直以為那是數十年以後的事。
「詳細內容人家沒興趣,所以沒問——不過對小直來說,應該算是鷂蚌相爭,漁翁得利吧?」
「嗯,所以——」
「對!所以小直就掌握了四分之一的世界了,好可怕、好可怕。」玖渚友喜孜孜地訴說那驚悚事實。「所以呢,人家也可以回歸玖渚家族囉。」
「……是嗎?」
我有些疑惑。
並非驚訝——而是疑惑。
直先生接任機關長之後,事情真的就能那麼順利嗎?玖渚家族和玖渚間的隔絕,應該沒有那麼單純,縱使直先生對玖渚友有堪稱偏執的執著——
「沒問題的。」玖渚友說:「因為這次內亂,除了小直以外,大家都引退了」
「引退……?」
「嗯,盡管沒受什麼重傷或輕傷,可是他們都選擇離開……留下來的玖渚家族就隻剩小直。所以,隻要是他喜歡,沒什麼不可以——機關聽說也希望擁有直係血統的人家可以返回中樞,總之讚成者多於反對者。」
「……」
「不過還沒正式決定」
「……妳父親……祖父、祖母,那些親戚——他們全部引退了嗎……還真有一種改朝換代的感覺。」
雖然這種說法很冷淡。
對我而言,那猶如現在進行式的六年前,
終究還是完全成為過去了嗎?
說得也是。
那畢竟是——六年前。
即便越想越感到一無所成。
「……返回機關以後呢?就必須回神戶去嗎?」
「咦?唔~~還是跟現在一樣,什麼都不會變呀,頂多是待遇好一點點吧?」
「妳對現在的待遇還不滿意啊……」
「人家喜歡京都咩。」玖渚輕搖雙肩。「而且,阿伊也喜歡京都呀。」
「我……哪裏都無所謂。妳要回神戶的話,我就一起回去。」
「阿伊會跟人家一起回去唷?」
「當然了,況且那裏本來就是我的故鄉。至於大學,我也有隨時休學的覺悟。」
事實上,今天是九月二十六日,不但暑假已經結束,學期也早就開始了;可是我根本沒去報到,也不打算去。我一直跟光小姐在家裏鬼混,不,光小姐很認真在工作,鬼混的隻有我而已。
原本就不是為了什麼目的而上學。
純粹隻是打發、消磨時間。
一旦有事——隨時都能離開。
「多謝咩。」玖渚聞言一笑。「不過,沒關係。反正回機關本部也是麻煩多多……待在這裏還是可以工作。所以,還是跟現在一樣。」
「喔……原來如此。」
可是……事出不意。
實在太過突然。
就算說是內部鬥爭,我也沒想到會鬧到這種地步,還以為最多是玖渚機關下的七大組織稍微變更順位——這種結果實在太過突然。
彷佛——正在加速。
彷佛一切正在加速。
這讓我猛然想起——
重疊。
時間的一致性。
哀川小姐的失蹤、玖渚機關的內訌、姬菜真姬的死亡——三者集中於相同時期的事實——猶如意味深長的命題浮現。
姑且不管真偽如何。
「這是第一件消息」
「咦?還有第二件嗎?」
「對,第二件,嗯~~這件跟人家身體的關係更密切吧?」
「……身體?」
「啊,對了,阿伊。」玖渚這時忽然背向我,重新坐正。「幫人家綁頭發。」
「……好。」
好久沒說這種對話了。因為我沒帶梳子,所以用雙手替她梳理。
藍發。
異能的證明。
劣性遺傳基因——嗎?
「人家講過了吧?」玖渚維持原來的姿勢問。
「嗯?」我一邊替她梳頭,一邊應道:「講過什麼?」
「進行複檢的事。」
「……」
沉默。
我甚至不希望她發現我的沉默。
為了不讓玖渚察覺到瞬間衝擊全身的緊張,我竭力維持剛才的速度,一邊梳理她的藍發,一邊若無其事、滿不在乎地應道:「嗯——好像有那麼一回事。」
那是——我故意遺忘之事。
不願觸碰之事。
「還剩兩、三年嗎……」
我不想問。
我不想談。
無論如何——都希望它模糊不清。
希望保留可能、保留選項。
我一直這麼想。
然而——
玖渚輕描淡寫地說出那句話。
而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不,不是那樣。」
「……不是那樣?該不會是……更末期?」
「聽說正在成長。」玖渚無視我的不安——語氣輕鬆地說道:「人家的身體——正在恢複正常機能。」
「……」
「上次的檢查好像把它誤判成異常,其實根本不是異常,而是在恢複正常——聽說是這樣。」
「呃……」
我——感到混亂。
試圖思索那句話的含意。
冷靜!
幹萬別產生美麗的誤會。
一定要仔細理解。
絕對不能誤解,這是關鍵時刻。
成長。
長時間停止成長的玖渚友,她的身體機能正在恢複正常——可以將那句話解釋為這個意思嗎?
換句話說。
「已經……沒事了嗎?」
「嗯。」玖渚頷首。
「已經……不必擔心了嗎?」
「嗯。」玖渚頷首。
「不會再……死了嗎?」
「嗯。」
我緊緊摟住她。
從後方緊緊摟住——玖渚友。
「……恭喜。」
「人家喘不過氣啦。」
「太好了。」
「快窒息了耶。」
「……我真的好開心。」
「就說快窒息了嘛!討厭!」
玖渚猛烈掙紮。
這種反應非常罕見。
我連忙鬆手。
接著終於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剛才的行為、剛才的言論,一股想要鑽進洞裏的羞恥侵襲全身。
玖渚回頭。
嗚哇!死定了……
我有辦法繼續麵無表情嗎?
情緒激烈起伏。
玖渚那雙藍色的大眼睛緊盯著我。
那水汪汪的大眼睛。
仿佛可以透視我的大眼睛。
瞳孔反射出我的臉。
喂喂喂……
我該擺出什麼表情啊?
「阿伊」
「……」
「阿伊、阿伊。」
「……什、什麼事?」
「人家喜歡阿伊。」
這次換玖渚——緊緊摟住我。
我鬆了一口氣。
對了……一定要這樣才行。
不能由我主動抱她。
啊啊——好舒服。
彷佛所有問題都消失一般。
好想放棄一切。
真的——
好想就這樣消失不見。
「不過……」玖渚輕輕鬆開我的脖子。「阿伊真的一點都沒變耶。」
「……」
這句話——玖渚以前也說過。
本人的毫無變化。
一如往常的——
戲言玩家。
「阿伊真的——完全都沒變呢,而且還是很在意那件事。」
「……什麼事?」
「六年前的事。」
六年前——
我尷尬地別過頭。
「怎麼可能忘記嘛。」
「為什麼不可能?」
「畢竟妳是因為我才——」
「人家已經說過無數次,不想再繼續重複了。」玖諸站起來。比起坐在沙發上的我,她的頭當然就高了些。「人家一點都沒有恨阿伊咩!」
「……」
「況且——人家根本沒有被阿伊弄得怪怪的呀,阿伊根本沒有破壞人家。這件事阿伊也很清楚吧?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人家基本上就是這樣吧?這是天生的——異常,就像卿壹郎博士說的那樣。」
「這……」
這種說法——我不喜歡。
我不想認同那個博士的主張。
「不過,人家也明白阿伊對人家的那種虧欠感,或是想獲得原諒的心情,非常明白呦。人家認為阿伊有做過那種事,也知道自己是受害者,也許是吧?但就算這樣,也沒有原諒不原諒的問題,因為人家根本不在意。」
「……話是這麼說。」
然而——
問題不是玖渚怎麼想。
我做了什麼?
我做了什麼好事?
這才是問題。
我犯了罪。
是故——必須償還。
必須被原諒。
並非渴望被原諒。
我並不想被原諒。
犯了罪還能夠被原諒——
那不是最差勁的事嗎?
「對,換句話說,這是阿伊的自尊問題。」玖渚說道:「現在問題已經把人家排除,變成阿伊一個人解決的那種問題了。」
「我的……問題?」
「至少這個——阿伊認為自己對人家造成的破壞——就外觀上而言,不是統統恢複了嗎?……總之,人家再重申一次,這根本不是阿伊的錯。」
「可是——」
「沒有可是!隻是最後變成這種結果而已。這樣說可能很難聽,不過阿伊對別人受傷有一種病態的恐懼。無論是誰受傷——都認為是自己的錯」
傷。
瑕。
疵。
「可是呀,你不可以小覷人家咩。六年前跟阿伊一起受的那種傷,對人家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套句音音的話——這隻是一點小擦傷。」
「……」
「既然要受傷,傷得再重一點說不定更好哩。」玖渚說完,再度坐下。「這跟阿伊受傷還假裝沒事又不太一樣。」
「我——」
「人家雖然不知道阿伊現在是怎樣『身陷危機』……這種事呀,唉!從上個月的事件判斷,倒也不是無法想象——總之阿伊還是先擔心自己吧,畢竟人家也不可能體會——人類的傷痛。」
「……」
與其傷人,寧可受傷。
即使如此——
傷痛無法獲得任何人的理解。
傷痕亦無法消失。
「真的能夠理解他人痛楚的人……也許就是『剛才』那個赤音吧……不然就是能夠代理任何人的小潤。」
「哀川小姐——」
哀川小姐又是如何呢?那個人老愛把「誰能夠明白別人的心情?」這句台詞掛在嘴上,但她一定——能夠揣摩那種無法明白的心情;反過來說,那個人可以理解他人的心情。
能夠想象他人的心情。
能夠體會——他人的痛楚。
然而。
正因如此,哀川潤永遠不曉得。從高空俯視地表的老鷹,無法理解螻蟻在地麵爬行的心情;縱然能夠理解,亦隻是單向理解,那種理解有或沒有,意思都一樣。
「疼的時候喊疼也沒關係喔,阿伊,人家一定會——好好疼愛阿伊的。」
玖渚玩弄自己的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