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斬斷首級的理澄,那是小姬使出「病蜘蛛」絕技,用「琴弦」下的手。而胸口被挖開——將她心髒帶走的,則應該是出夢吧。
心髒。
理澄的,心髒。
活過的證明。
「…………」
偽裝成雙重人格,兩人共飾一角,對「軍師」萩原子荻而言,恐怕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識破的計劃吧——正因如此,假設前提是子荻從未與匂宮兄妹正麵交鋒的話——即使知道匂宮兄妹的存在卻從未正麵交鋒,這件事實便成為決定性的關鍵——話雖如此,除非發生像這次一樣的例外,嚴重脫離預定目標的偶發事件,否則包括我在內,大部分人都無法突破這種詭計。
正因單純,所以難解。
超乎理論邏輯。
需要的是,跳躍的邏輯。
限定條件下的靈光乍現。
甚至連消去法都——用不上。
「………………」
就算是這樣也——並不代表,匂宮兄妹操縱的詭計十分高明,絲毫沒有這層意思。
倒不如說,正好相反。
嘩眾取寵的把戲。
無可否認的,噱頭把戲。
這話實在是,說得真好。
我為殺手,委托人為秩序。
身纏十字符號,即將執行使命。
殺戮奇術集團,匂宮雜技團——
究竟——把人類當成什麼看待了啊。
「反正多重人格在醫學上本來就不完全受到承認嘛。所以說,那名殺手應該是在搭檔死亡後才考慮到,假如現在把屍體留著逃之夭夭,自己就可以得到自由了不是嗎~~既然平常一直都在扮演雙重人格,會知道真相,知道自己存在的,僅限於身邊極少數相關人士而已囉。對外界而言,等於自己已經死了,可以藏身起來過退隱生活。雖然將妹妹的屍體遺留在現場——」
「但彼此的『心』卻長相左右,是嗎。」
真相恐怕,沒有那麼羅曼蒂克吧。出夢並不是那樣一個,愛幻想的浪漫主義者。假如把這些話拿去對他講,大概隻會惹來一陣嗤笑。被嘲笑還算好的,以出夢那種性格,說不定還會大發雷霆。
然而——這一切都不在計算當中。
出夢他,失去了妹妹。
即使在功能設定上隻是個替代品,但對出夢而言,理澄絕不隻是單純的替代品,這點從他甘願冒著設定崩壞的危險,在中庭出聲叫住我,便可以充分了解到。
當時的出夢,想必是——
已經厭倦了。
對於殺戮。甚或,對於生存。
啊啊——原來如此。搞不好,對出夢而言那樣的行為,其實就像一瞬間的靈光乍現也不一定。刹那間突發奇想,一秒鍾以前連想都沒想過,一秒鍾之後或許早已忘記,虛無縹緲脆弱彷徨,仿佛靈感般稍縱即逝的念頭也不一定。
無論結果如何。
倘若非要鑽牛角尖追根究底的話,說穿了就是這麼回事。
「差不多就是這樣囉~~因為謎題給的線索嚴重不足,也沒辦法分析到細節部分,不過那也無關緊要啦。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答案差不多就是這樣沒錯吧?」
「嗯……果真厲害。」
「嘿、嘿、嘿。」護士小姐驕傲地挺起胸膛。
好像不小心讓她得意忘形了。
「啊,糟糕,我都忘了要工作,真是的。伊伊,你吃飽了嗎?」
「咦,啊啊——吃飽了,反正也沒什麼食欲。」
「這也難怪,那我把東西收走囉。」護士小姐將餐具有條不紊地放回托盤上。「好滴,那麼接下來一個月,伊伊~~請多指教囉~~」
「…………」
一個月。
光用想的就令人渾身發寒。
在全身幾乎無法動彈的狀況下,要被這種變態掌握生殺大權……
「……那個,護士小姐。」
「就跟你說是護理師了,小心我告你性騷擾喔。」
「可以請問一下,貴姓大名嗎?畢竟我們……呃怎麼說,應該會相處一段頗長的時間。」
「嗯?你還不知道嗎?我以為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已經報過名字了。」
「可能有過,隻是我忘記了。」
「記憶力真差耶你——」
護士小姐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受不了的模樣。
「好吧,算了,我的名字叫做,形梨樂芙蜜(Love
me)。」
「形梨——樂芙……?」
「樂芙蜜。嘻嘻,很適合女生的名字吧?」
「呃……對啊,的確是。」
應該說,真不像人類的名字。
難以想象居然隻是個普通配角的名字。
「請問令尊跟令堂,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咦——?慢著慢著,這個問題太冒昧了。如果想知道有關我的詳細資料,你必須先進入醫院路線,選擇樂芙蜜劇情才行喔。」
「沒有那種東西啦。」
「要玩甜誘之夜嗎?」{注:《鐮鼬之夜》的諧音,CHUNSODT公司出品的懸疑電玩,中文名為《恐怖驚魂夜》,劇本由我孫子武丸創作,以滑雪山莊為舞台,進行一連串殺人事件的解謎遊戲}
「吵死了你白癡啊!」
「哇哈哈哈~~我走了掰掰——」
護士小姐單手叉腰擺出正義使者女英雄般的姿勢,隨即轉身拉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離去。
……………………
我懷疑這世界是不是已經沒有正常人了。
每一個人都發了瘋。
全部崩壞,全部病態。
可能從,結構本身就有問題。
「隻好當作故事的屬性本來就這樣自己想開一點嗎——還真是非常,不合邏輯的故事哪。」
就拿美衣子小姐的事情為例,除了自作自受,因果報應以外,大概沒有其他更好的解釋了。
因為我是瘋狂的,所以周圍也跟著瘋狂。因為我是最惡的,所以周圍也變成最惡。迷失坐標指針陷入狂亂的羅盤,還能畫出正確的地圖嗎?
啊,對了。
美衣子小姐。
美衣子小姐的事情,該怎麼辦呢。
照目前的情況來看,現階段也沒辦法回古董公寓……實在有點無地自容。萬一她來探病的話,我要拿什麼臉見她呢。
狼狽不堪的模樣。
狼狽不堪的結果。
窩囊到無地自容。
真的是,窩囊也要,有個限度。
「出夢他……不知道怎麼樣了。」
在那之後又過了三天。
死色真紅V.S.食人魔。
應該早已——分出結果了吧。
他說,自己對殺戮已經,厭倦了。
自幼被培訓成殺手——話雖如此,以殺手為設定創造出來的人格,實際上真的有可能會發生這種情形嗎?隻為殺戮而存在,純粹以殺戮為目的而被創造出來的兵器,有可能會改變心意嗎?
……想必,還是有可能的吧。
有人對生存感到厭倦。
有人對自己感到厭倦。
有人忘記自己還活著。
也有人想要忘記自己還活著。
甚至也有人,什麼都不知道。
小姬她——又是怎麼樣呢?
有沒有,好好地回想過呢?
我和小姬的相遇。
我遇見了小姬。
其中想必,有著特殊的意義。想必有著,無可取代的意義。但對我而言,小姬又是什麼樣的存在呢?對小姬而言,和我的相遇,是否有特殊意義呢?小姬和我相遇之後,是否有所改變呢?當時遇見的人是我,並非我以外的任何人,而是遇見我,這對她而言有沒有特別的意義呢?
小姬在我麵前哭過好幾次。
我曾經,傷害過她好幾次。
無意識地,偶爾又故意地。
借由這些事情,我給予過什麼嗎?
我曾經給過什麼,藉以回報她嗎?
雖然我其實,什麼都不明白。
——「當事人自己反而是不會明白的。」
小姬說過的話。
原來如此,絕妙透頂。
實在是——絕妙透頂。
所以,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明白。
唯獨這個問題,在最後的最後,值得信賴的承包人不會英姿颯爽地登場,為我解答一切疑惑。畢竟自己的課題,自己的問題,自己的標題,終究隻能自己去麵對。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
在六月那次之後——小姬她,曾經真正地活過。
這麼一來,我的存在也不算白費了。
我和小姬的相遇,也不算白費了。
值得慶幸。
或許真像出夢所講的,小姬她,紫木一姬,為了生存已經殺過太多太多的人——或許這一切也都是自作自受,因果報應——
既便如此。
既便如此,紫木一姬卻,曾經活過。
活出她自己的,故事。
「………屬於自己的,自己一個人的——故事嗎。」
故事。
忽然浮現,這個字眼。
想起,狐麵男子所說的話。
這次的事件,自始至終,都徘徊在故事外圍——結果終究,沒有跨進這界限參與故事的他。與木賀峰副教授和圓朽葉以及理澄和出夢,都關係匪淺——卻與實際發生的事件絲毫沒有扯上關係的狐麵男子。跟我截然不同,徹頭徹尾站在旁觀者立場全身而退的他。掌握原因中的原因,演出舞台中的舞台——
即使知道真相,也能全身而退的他。
就連那兩個「食人魔」……就連她們的存在,也隻當作隨處可找的替代品,不看在眼裏的他。就連不死之身的少女,也隻當作過程中的一個點,不看在眼裏的他。
「居然是,哀川小姐的……」
盡管說來突兀——卻並非,難以想象。倒不如說仔細想想反而覺得充滿說服力——兩人之間超乎尋常的相似,與兩人之間超乎尋常的相異。
隻不過我還沒有,向哀川小姐提過這件事情。在京都禦所碰麵的時候,也沒有鼓起勇氣觸探這方麵的話題。暫且將狐麵男子的存在,從哀川小姐麵前完全抹殺掉。並非刻意隱瞞故作神秘——也不是對於擅自碰觸哀川小姐的過去感到有所顧忌——盡管如此,關於狐麵男子的存在,關於自己知道他的存在,我仍舊對哀川小姐隻字未提。
對於這樣的自己,其實厭惡感更勝於罪惡感。
但是卻,無論如何,都還是,說不出口。
並非沒說出口,而是說不出口。
我隻是——單純地,感到恐懼。
對於狐麵男子。
我隻是單純地,對那個男人感到恐懼。
不管以什麼樣的形式——
都不想和那個異形,扯上關係。
我的敵人。
既然已經當麵宣告——狐麵男子接下來,是否打算開始對付我了呢?果真如此,我也必須硬著頭皮接招,非迎戰不可嗎?這未免也,太誇張,太荒謬了。就算是故事的安排——也沒辦法坦然接受。
連死都,無法比擬的恐懼。
那樣最惡的存在。
怎麼可能去,正麵迎戰呢——
「……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發展啊……」
什麼都不要變。
誰都不要改變。
自己也不會變。
與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產生交集。
隻剩時間緩緩地流逝就好,原本一直存著,這樣怠惰的想法。
然而這根本,是異想天開。
活著就是,持續不斷地變質與變化。
朝向死亡逐漸收束,錯綜複雜的連續交錯。
對活著感到厭倦,等於沒有真正活過。
會開始感到厭倦,其實已如行屍走肉。
故事怎樣發展都無所謂。
因為重要的隻有一點——
我們都還,活著。
掰掰。
再見了。
好好睡吧,晚安。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