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卷 第4章 第4章 實體驗(實驗體)(1 / 3)

O

你的意見我讚成。

但我誓死否認你表達意見的權利。

1

我看見了這樣的現實景象。

如今已沒有任何人記得,連一絲浮光掠影的記憶也沒留下,曾經單槍匹馬為五月的京都毫不留情地帶來恐懼與混亂的殺人鬼,與我麵對著麵。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淡然沉靜地,澹然沉靜地,一邊凝神細聽周圍的黑暗,不遺漏任何風吹草動,一邊進行著對話。

殺人鬼問我。

你有殺過人嗎?

我回答殺人鬼。

怎麼可能,我連一個人也沒殺過,殺人這種事情太離譜了。我不但從來也沒殺過任何一人,今後也不打算殺任何一個人。即使有過想要殺人的念頭我也都忍了下來。未來就算受到什麼樣的刺激引發衝動,我也一定會忍耐住。

殺人鬼對於我的回答隻是苦笑。

騙人。

沒有騙人,我才不會騙人,沒什麼好騙人的。我跟你不一樣,可別混為一談。會去殺人的人,精神狀態都是崩壞的,根本就是心理異常。

簡直是荒謬絕倫的傑作啊。在這個世界上,在這種時代裏,在這樣充滿了不幸和暴力和欺騙和流血和醜惡、有如垃圾場跟收容所般的世界的這種時代裏——還會有什麼沒殺過人的家夥存在嗎?

我其實認為他說的一點也沒錯,但隻有點頭並不能構成對話,因此故意持相反意見對殺人鬼施以勸誡。

真是偏激的看法啊。你所說的話觀念嚴重錯誤,簡直不堪入耳。這個世界上有的並不隻是不幸跟暴力跟欺騙跟流血跟醜惡而已,還有其他東西。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多到甚至遠超乎你所說的那些。

好比說。

好比說幸福。

好比說。

好比說正義。

好比說。

好比說戀愛。

好比說。

好比說友情。

好比說。

好比說夢想。

真是傑作啊。

殺人鬼眯起如貓般的眼睛。

了不起,了不起,傑作,真是如假包換的傑作啊。簡直荒謬得可笑,愚蠢無知也要有個限度。那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存在,無論何時都不會存在。隻不過是海市蜃樓般虛假的幻影。全部都虛假得令人反胃。幸福是不幸的偽裝。正義是暴力的反麵,戀愛是欺騙的副產品,友情是流血的鏡麵,夢想是醜惡的序章。無論命運或必然或因果或因緣或一切的一切,都隻不過是為了殘殺希望而編織的具有破壞性的夢話。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絲毫沒有任何價值可言,活著也無可奈何,猶如鏡花水月,人生隻剩下絕望。蚯蚓也好螻蟻也好蒼蠅也好,全部全部都終將會死去,成為腐爛的屍體。就算活過又如何,殺人才是一切。除了殺人之外別無選擇。隻要眼前有人就把那人給殺掉,隻要背後有人也把那人給殺掉,如果身邊沒人就想辦法找人來殺,殺人與被殺彼此吞食。

我完全不覺得這話是認真說出口的,到了明天你肯定又會說出不一樣的話來吧。也許你會變成大言不慚地將正義與秩序掛在嘴上。殺人不過是為了生活,殺人毫無意義可言,殺人是一種藝術,殺人就是整個宇宙,宛如七色彩虹般變化多端,想必又會對同樣的行為賦予不同的意義。你就像是善變的化身,和我一樣就像是善變的化身。然而正因如此,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束縛你,甚至連自己說過的話也不行,你是非常自由的。

而你則是正因如此,非常地不自由。說得沒錯,這當然是玩笑話,就如同你的存在一樣是個笑話。哎呀哎呀真要命,你根本是奇跡般地不自由啊。

殺人鬼如此對我說笑道。

不過我也不認為你說那些話是認真的。你是個大騙子,除了真話以外你什麼都說。因為你怎麼看也不像是會喜歡人類的那一型,也不是什麼討厭人類的那一種,你根本是憎恨著人類。

沒那回事啊,我喜歡的人可多了。人類拍攝出來的電影、人類創造出來的音樂、人類描繪出來的畫作、人類烹調出來的料理、人類生產出來的汽車或飛機、人類鑽研出來的學問、人類編織出來的故事,任舉一項都是精彩出色的成就。

你隻是喜歡電影喜歡音樂喜歡繪畫喜歡料理喜歡汽車跟飛機喜歡學問喜歡故事而已。而你喜歡電影跟音樂跟繪畫跟料理跟汽車跟學問跟故事,正代表了你不把人類看在眼裏,不把人類當一回事。代表你隻把人類當成生產藝術與文化的廉價裝置而已。如此看待事物的心態,是已經損壞的。

已經損壞的?

不良製品。

我覺得這樣說太過火了,簡直瘋狂。

那你喜歡人類嗎?

我喜歡人類。

殺人鬼大言不慚地說著。

我沉靜地問。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要殺人。

殺人鬼沉靜地回答。

天曉得,我才管不了那麼多。那種事情,我根本完全不去想,既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不管我要殺了誰要殺多少人,一切都與我無關。都隻不過是在我身外發生的事情而已。殺人對我的內心並沒有任何影響。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說喜歡人類。

殺人鬼用相同的語調回答。

我喜歡人類。我喜歡人類。我愛人類。我必須這樣子持續說下去才行。無論真實情況如何,無論何者為虛假,我都必須這樣子持續說下去才行。如果不這麼做,我一定會開始討厭人類吧。

開始,討厭人類。

假如不那麼做,我一定會開始憎恨人類。唯獨這點,希望能避免發生。假如不從平常就努力催眠自己喜歡人類的話——當真正喜歡的人出現時,我一定會不小心動手殺了對方。

……

你不認為自己是可以改變的嗎?

……

你不希望自己有所改變嗎?

我在這句話當中沉入睡眠,回歸夢境。

然後——

然後迎接八月十五日星期一,同時也是終戰紀念日。

傍晚四點。

等到小姬從戰場(學校)歸來,坐上跟美衣子小姐借來的飛雅特500,準備出發。

「小姬,衣服不用換了沒關係。」

「哦。為什麼呢?」

「學生去參加麵試的時候穿著製服比較能博得好感。」

「原來如此。」

「特種營業也一樣喔。」

「春日井你給我閉嘴。」

在舍棄尊稱的同時,全員到齊。

我,春日井春日,紫木一姬。

「可是這麼狹窄的後座我絕對不要太難坐了啦。」

「又開始像公主一樣要任性……」

「沒關係唷,反正小姬我身體特別嬌小。」

「好那我就坐副駕駛座囉。」

全員都上了車。確認過車門已經完全關好之後,係上安全帶。轉動鑰匙,前進出發。

目標是——木賀峰副教授的,個人研究室。

從古董公寓開車前往,車程約數小時……據說是這樣子,至於實際情形,因為頭一次去,沒真正試過也不知道。無妨,就算要花上五個小時,有這些同伴在車上,想必也不會無聊吧。

「……勾起回憶了嗎?」

眷日並小姐突然沒頭沒尾地說出這句話來。算了,反正此人用這樣的方式說話也不稀奇,沒頭沒尾又沒節操本來就是此人的慣性,已經是常態了。

「什麼意思?」

「上個月的事情,場麵似曾相識吧?」

「……飛雅特,研究所……前往類似的地方。開場的的確很相似。」我謹慎地回答道:「不過,再怎麼說都不可能會出現那樣的劇情發展了吧。畢竟木賀峰副教授又不像卿壹郎博士,從事那種荒誕無稽的研究。」

「是『不死的研究』沒錯吧?已經十分乘以三的荒誕無稽囉。甚至可以說令人捧腹大笑也不為過呢。」

「但這回隻是去打工而已,又不是要去救出什麼人,況且成員也不一樣……」

當時的同行者,是玖渚友跟鈴無音音。我斜眼偷瞧了下副駕駛座,以及照後鏡,然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春日井春日與我同一陣線。

光憑這點,已經沒什麼好囉唆的了。

「以這次的成員來看,應該沒問題吧。」

「哦。」

「雖然名為木賀峰副教授的研究室,但規模似乎也還不到那麼誇張的程度。據說是由副教授的恩師從前經營的診療所改建而成……所以,好像隻比一般的獨棟住宅稍微大一點而已。所以才不稱為研究所,而稱為研究室不是嗎?雖然我也不太了解兩者區分的標準是什麼。」

「原來如此。」

眷日井小姐聳聳肩。

「說得也對,說得也對,的確即使說起來很像不過那就有如飛雅特500跟SUBARU360之間的差距……」

「那根本是兩回事!」我忍不住怒聲發飆。「而且不準說成飛雅特五百!你這是把我當白癡耍嗎?是在對我宣戰嗎,春日井小姐!」

「……對不起。」

春日井小姐坦率地認錯道歉。

我是不是有點太激動了。

「……而且真要說起來,應該是有如南極與北極的差距吧……」

換言之,表麵上看似相仿,從遠處觀測並沒有太大的差異,但事實上在與雙方都有關聯的我眼中看來,本質上完全是截然不同。

「師父——」後座傳來小姬的聲音。「小姬有點累了,我可以躺一下休息嗎?」

「嗯?喔,可以啊,睡吧睡吧。」

「好——」

「真抱歉,你上學一整天已經很累了吧。」

「不會不會。小姬本來就在想差不多該去找點打工了,師父的邀約正好是及時送炭——」

「是及時雨吧。」

春日井小姐比我更早一步出言吐槽。

原來她還具有這樣的功能嗎……

而且頗為高明。

「反正到時候補習也結束了,剛好可以消磨時間。」

「對啊對啊,你說得對。」

春日井小姐若無其事地點頭。

喂,小姐,這句你也應該吐槽一下吧。

是覺得太恐怖了嗎?

「請放心。不管在那邊發生什麼事情,小姬都會守護師父的身體的。」小姬說著便閉上眼睛。「晚安。」

然後砰咚一聲,直接倒向身旁的空位躺平。這樣製服不是會弄皺嗎,我心裏略微掛慮卻沒有說出口,嗯,連這點瑣事都叮嚀未免有些保護過度了吧。

「真是個好女孩啊。」

春日井小姐半揶揄半風涼地說道。

「……呃,對啊。」

「真是個好女孩啊,為什麼一姬小妹妹會是這樣的好女孩呢~~」春日井小姐繼續講。「其中究竟有什麼原因理由呢~~」

「……」她到底想說什麼?此人左一句為什麼右一句為什麼,也是個相當喜歡玩弦外之音的人。「那個……我正在開車,可不可以麻煩你盡量少跟我說話?」

「所謂好人——『善良』的人類,通常大多數都是蓄意的『善良』,大多數都是勉強自己去做一個好人喔。」完全把我的話常成耳邊風,春日井小姐又繼續講下去。「至於所謂天生的好人——大部分都隻是純然的邪惡而已。就好比上個月出場的玖渚友跟兔吊木垓輔那樣。」

「饒了我吧,拜托別再提兔吊木先生的事情了……」我欲哭無淚地說:「關於那個人的事情,真的快要成為我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了。到現在都還偶爾會夢見……有時想起來都還覺得難以置信,玖渚居然曾經統率過八個那樣的家夥。」

「統率啊。」

「?怎麼了哪?」

「統率是一個好字眼。也許是最好的字眼。而好字眼是不會凋零的。」

「……所以呢,那又怎樣了?」

「沒事。」春日井小姐隻簡短回應,便跟著閉上眼睛。「我也要休息了。」

「……是嗎。」

你的腦溫是四十一度嗎?

幹嘛要那樣故作神秘,一副別有深意的模樣啊。

副駕駛有人在睡覺,實在很難打起精神開車,不過話說回來,總比有人在旁邊一直講廢話擾亂注意力來得好吧。

「有事情我會叫醒你的。」

「不準叫醒我。」

她下達命令。

「本小姐春日井春日入睡時一但被吵醒後果將會不堪設想。」

「什麼叫後果不堪設想……」

「好困好困。」

說睡就睡了。

其實也用不著講得那麼誇張……就算她沒在睡覺我也沒那種本事叫得動她啊。

我集中精神開車。油量十分充足。大概美衣子小姐今天先幫我加好油了吧。真的是,一直在承受她諸多照顧。

『伊字訣——』在把飛雅特鑰匙交給我的時候,美衣子小姐說:『不知為何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哪。』

『不好的預感?』

『唔……雖然大部分事情不用我擔心,你應該也沒問題啦。』美衣子小姐說道:『話雖如此,不過,還是盡量小心為上。』

『是……』

『話說回來,「不死的研究」還真不賴呢。』美衣子小姐隻牽動嘴角微微一笑。『以劍術而旨,意思就等於「讓自己變強」道理非常簡單。』

『你確定嗎,那根本是兩回事吧。』

『想要活命什麼是必須的?』

『啥?』

『想要活命什麼是必須的?』

『呃——這個嘛……?』

『想要活命,首先就必須要保住性命才行。』美衣子小姐仿佛不帶任何情緒地說:『基於這個理由,你一定要努力保住性命。』

『是——』

『保住性命,平安歸來。』

當時我雖然點頭回應,卻並非因為明白美衣子小姐話中的含意才點頭,其實隻不過是,下意識地點頭而已。論起下意識點頭回應這件事,大概很少有人能夠比得過我吧。

順帶一提,直到八月十五日的現在,美衣子小姐仍未找到工作,至於掛軸方麵,據說幾乎已經放棄了。美衣子小姐一旦放棄,我的計劃也不得不隨之更動,必須設法應變才行……該如何是好呢。

沿著今出川通向東直駛,來到與鴨川交會的路口,再左轉往北,接下來要朝著北方直走一段路。

春日井小姐和小姬都已經睡得很熟了。

完全,毫無防備。

我絕對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睡相,即使對方是認識的人,也會覺得很難接受。所以從春日井小姐賴在我房裏白吃白住開始,到目前為止大約整整三個星期的時間,我始終都過著睡眠不足的日子。

雖然睡眠不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對這兩人而言,根本不會有那種問題是嗎?

實際上,我常常會覺得。

自己在許多方麵都想得太多了,有時是自我意識過剩,有時是偏頗症狀,如果能夠放輕鬆一點想開一點,也許就能過得比較無憂無慮吧。

正所謂,不要選擇朋友,要選擇敵人。

嗯,這種話說得出口,也算妙極。

或者該稱之為,奇妙嗎?

然而,若因此就對每個遇見的對象都放心信任,總有一天絕對會遭人趁虛而入。假如世界上真的都隻有好人的話,一開始就不需要煩惱那麼多了。

我也就不會,成為這樣的一個人。

像我這樣的存在,並不算存在著。

啊啊,還是說。

總有一天絕對會發生。

倘若這就是命運就是必然就是因果就是因緣的話。

這便注定是絕絕對對、無可避免的事情了嗎——

「……純屬戲言吧。」

即使說出熟悉的台詞,也感覺沒有自信。

這才叫,名符其實的戲言。

2

抵達木賀峰副教授事前告訴我的地點,正好是一個小時後。下午五點,以飛雅特的馬力來衡量算相當優秀的紀錄了。傍晚五點,天空還很明亮,從現在開始到適性測驗結束,不知道幾點才可以打道回府呢,我內心暗付著。小姬明天也要補習,如果拖太晚就傷腦筋了。

西東診療所。

一塊小小的招牌,出現在正前方。木賀峰副教授告訴我,隻要認這塊招牌就可以找到正確位置。不過這塊招牌似乎非常老舊,已經連文字都很難辨識,瀕臨毀壞的狀態。大概,應該說確實,是過去經營診療所的時代所留下的紀念吧。所謂「紀念」,便是無論以何種形式留下,都會強迫刺激別人內心懷念的感觸,所以我並不怎麼喜歡。走近門口一看,幾個小得可憐的字體「高都大學研究中心」,非常欠缺具體感的內容,印在塑膠片上,貼在信箱,散發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廉價感。也可以說是,很隨便的感覺,這樣子應該會有人誤以為是醫院而走錯地方吧。

話雖如此,從門口望進去,建築物本身卻是相當地豪華氣派,兩層樓的建築,看上去就像麵積稍大的獨棟宅邸,並非水泥構造而是木造房屋。印象中木賀峰副教授當時用了「改建」這個字眼,不過看樣子純粹隻是保存狀態良好而已。真正整修過的,恐怕隻有內部裝潢吧。

車子通過大門,前往停車場。

記得好像說過是在右邊……因為我是左右開弓,所以其實常常會分不清楚左右方向。對於日常生活鮮少有機會區分左右的人而言,這是無法避免的缺點之一。不知道左撇子的人又是如何呢?

停車場並不算大,差不多停個四、五台汽車就會客滿的空間。而在這並不算大的空間裏,已經停著一台重型機車KATANA跟一輛Z跑車。有訪客……其中一台應該是木賀峰副教授自己的車子沒錯吧。但即使如此,另一台車又是誰的呢?無論KATANA也好Z跑車也好,都算相當罕見的車種。

算了,與我無關吧。

我倒車將飛雅特停妥。

春日井小姐和小姬,都尚在沉睡狀態。

「……」

猶豫片刻,最後決定按下喇叭。

兩個人同時跳了起來。

「……師父……」

一個用怨恨的眼神看著我。

「……紫之鏡紫之鏡紫之鏡紫之鏡……」

{注22:日本流行的都市傳說,若將「紫之鏡」三字牢記不忘,到二十歲即會發生不幸甚至暴斃慘死,又據說如果連同「白水晶」三字也記住便可平安無事。}

一個對我念出咒語。

呃,這樣真的會招來厄運嗎?

雖然,我的確是明年就滿二十歲了。

「到達目的地囉,背包拿著趕快下車。」

「是是是……」「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