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裏向東走,出了城門再加速奔馳一小段,有家店做的料理很好吃。地點在山邊,所有食材全部都是取自天然的。人類啊,就算手段再怎麼高明,無論多麼努力,都不能戰勝自然。那家店便是以料理的形式,為此提出最好的證明。」
「哦,感覺相當不錯呢。」
「訂位時是預約兩名,不過就算多一個人也不會造成任何困擾。」
「這樣啊。可是剛才不是說天然素材嗎?既然如此。應該隻準備了兩人份的材料吧。」
「那就你跟理澄一人一半。」
「啥?」
「我是絕對不會分給你的。」
居然理直氣壯大大方方地說出來。
不是你主動說要請我吃飯的哪……
雖然覺得無關緊要,但身為副駕駛座的乘客,這可是攸關性命的事情,所以也不能說無關緊要——戴著那張麵具,有辦法看清楚前方的路況、交通號誌跟車輛嗎?
「啊哈~~狐狸先生真是食欲旺盛耶!對食物有強烈的執著,太厲害了!狐狸先生,我喜歡你!」
「真沒分寸,理澄,同樣的事情不要讓我一講再講,注意你的措辭。」
「啊,是。對不起。」僅僅一瞬間,理澄表現出垂頭喪氣的模樣,然而下一瞬間,又轉過頭來朝我露出微笑。「我被罵了耶!」
「……看樣子的確是。」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被罵才會有進步!」
理澄坐在我膝上開心地大呼小叫著。由於對方是女孩子我也不便直言,但其實相當地重。主要大概是那件鬥篷的重量,全身上下加起來約四十公斤出頭吧……?我將視線稍微向下移,看到理澄頭頂的漩渦。近看更清楚可見,那一頭清爽飄逸、烏黑美麗的長發。
於是,我又想起。
那一天,那一晚,那時候所發生的事情。
名偵探搖身一變成為殺手的,那一瞬間。
「啊,對了,大哥哥,聽說你遇見我大哥出夢了,是真的嗎?」
「……嗯。」
我點點頭。
為何點頭,因為真有其事,當對方詢問一件事實是不是真有其事時,除了點頭之外別無選擇。任何人都會這麼做,包括我也會這麼效——當我心情好的時候,偶然間心血來潮的話。
我見過匂宮出夢了,那是無法否認的事實。然而,今天見到理澄,也並非第二次,而是第三次。
「怎麼了?大哥哥為何突然陷入沉默,啊,該不會是被出夢大哥惡作劇了吧?」
「差不多意思。你那位大哥,恕我直言,性格簡直惡劣到極點啊。他從以前就是那副樣子了嗎?」
「嗯。從以前到現在都差不多是那樣耶。」
「你們兄妹兩個……長得還真像呢。」
「咦——?根本不像啦。」
「理澄你聽我說……」
「想保住舌頭你最好及時閉嘴。」
狐麵男子突然打岔說道:
「我要加速囉。」
2
經過一段長距離的奔馳,久到讓人幾乎要懷疑會不會已經脫離了京都的範圍,最後被帶來一處格調高雅的日式料亭。非常符合京都風味的古典外觀,與狐麵男子的和服造型也相當搭調——但穿著普通衣服的我,以及穿著黑鬥篷的理澄小妹妹,卻顯得格格不入。
店家所安排的和室包廂,麵積有我房間的三倍大,裏麵擺設的掛軸與花瓶等藝術品,全部都是美衣子小姐看了可能會興奮到手舞足蹈的高檔貨……盡管美衣子小姐興奮到手舞足蹈的模樣,其實我一次也沒見過。
送上桌來的是京都懷石料理
未成年的理澄和我喝烏龍茶,狐麵男子則是日本酒加冰塊,三人先舉杯互敬。誰都沒有率先飲盡,隻是就著玻璃杯輕啜一口而已。
我以少許烏龍茶,稍微濕潤嘴唇。
「咕嚕——咕嚕——咕嚕——」
牛蛙般的低鳴聲來自理澄,雙手無法使用的她,將玻璃杯銜在口中,強行一幹而盡。理澄的下顎絕對有著足以咬斷繩索的力道。
我輕觸臉頰的傷口,如此暗想著。
對了。
我之所以跟隨這名極為可疑的狐麵男子,以及擁有雙重人格的少女名偵探——別稱黑發鬥篷眼鏡妹的家夥來到此處,並不純粹隻是隨波逐流任人牽著鼻子走,而是別有用意,至於真正的理由,則共有兩點。
其一,在我看來這點比較重要——狐麵男子他,戴著狐狸麵具,究竟要如何進食?又或者,要如何補充水分?那並非嘴部有開口的麵具,不管怎麼想,戴著麵具都不可能直接進食吧?就是這點,引起了我的興趣。
……結果——
「……怎麼了,別發呆快吃啊。」
他爽快地取下麵具,朝懷石料理伸出筷子。接著又姿態優雅地淺酌日本酒,神情非常享受,然後籲了一口氣。
「……」
呃,其實這也很理所當然嘛。
其實也是理所當然啦。
隻不過,假如一切理所當然的事情都能夠理所當然地發生,那就誰都不必辛苦奮鬥了。
「從剛才開始你就一臉驚訝,有什麼話想說的嗎?」
「……麵具,拿下來了耶。」
「嗯?喔——」狐麵男子朝放在一旁的狐狸麵具迅速瞥了一眼。「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進食的方法。」
「……」
既然這樣那幹嘛要戴麵具啊!我拚命忍住這個疑問,這就跟理澄鬥篷底下的束縛衣一樣,是不能追問的地雷,要盡量避免深入。
順帶一提。
男子麵具底下的臉孔,相當地深刻而威嚴,有股曆練豐富的精悍。雖然犀利的眼神稍微有點……讓人覺得渾身不自在,但至少稱得上是充滿男性氣概的堂堂相貌。在和服的襯托之下,有種宛如歌舞伎演員的形象。這樣的容貌我實在不認為有需要特地用麵具隱藏起來,以此推測,那或許是狐麵男子個人獨特的造型風格。
無可奈何。
理由之一,就這樣當作是解決了吧。
那麼,接下來是第二個理由。
「呃——那個,理澄——」
「吵死了。」狐麵男子以沉靜得可怕、卻又嚴肅而清晰的聲音,製止了我的發言。「用餐時不要說話。」
「……」
呃……
這樣的話一起吃飯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我看看理澄,隻見她和當時一樣,用小狗的方式吃東西,隻不過卻是安安靜靜地朝懷石料理伸出舌頭,默默地咀嚼。
「……」
入境隨俗。
順水行舟。
人雲亦雲,見風轉舵。
反正怎麼樣都無所謂。
我也效法他們,默默地朝懷石料理伸出筷子。
味道很淡,不太好吃。
「……總之就是庶民風味。」
「嗯?大哥哥你說什麼?」
「沒事,我吃飽了,多謝招待。」
「嗯。」
用餐完畢,狐麵男子將麵具重新戴上。等到飯後茶水送上來的時候,他才終於搭理我。「好了,說吧,你剛才想說什麼」,原來他還記得。
「啊,那個……理澄,之前聽你提過的『動腦工作』……就是這位先生所委托的嗎?」
「什麼『動腦工作』?」
「……」
她已經忘記了。
看來那並非什麼招牌台詞,隻不過是當下隨口回應的說辭而已。
「你不是說,正在尋找一個叫零崎什麼的家夥嗎?」
「零崎人識——」
狐麵男子說道。
「……你認識這個人嗎?」
「咦?不不不,當然不認識啊。」我急忙盡全力否認。「怎麼可能認識嘛,我怎麼可能會去認識那種家夥呢?有何證據顯示我認識零崎人識那種人間失格的家夥啊?這真是一大侮辱,唉呀討厭,真是受不了。」
「……」
「……」
咦?
好像有種被嚴重懷疑的感覺!
「呃,哎呀,真的,我隻不過是覺得這名字很奇怪啦。姓零崎耶,而且還叫做人識,聽起來滿蠢的不是嗎?感覺真的很可笑,那種堪稱傑作的名字,實在不多見呢。」
「……哼。」
狐麵男子臉上究竟浮現何種表情,由於他戴著麵具我不得而知。然而麵具底下穿透出來的質疑眼神,似乎並非那麼難以察覺。
「沒錯,確實是我所委托的。」一會兒,狐麵男子開口說道,邊說邊往身旁的理澄頭頂打下去。「你這小鬼沒事那麼多嘴幹嘛。」
「冤枉啦狐狸先生,人家才沒有多嘴,我很低調耶,真的很低調。」
「吵死了,閉嘴。」
又被打頭了。
因為無法反抗,理澄隻能乖乖挨打,加上狐麵男子身材高大,理澄的頭頂正好位在容易拍打的順手角度。
「……算了,這樣也好,既然你已經聽她說過,應該就沒關係了吧……反正這件事情也不需要刻意隱瞞。理澄,調查結果如何?今天本來就是為了聽你報告,我才來到京都,才特地預約這頓飯的。」
「啊,呃——好的。」理澄小妹妹正色說道:「就結論而言,零崎人識此人已經不在京都了。」
「……」
「又據說,他似乎已經被人殺死了。」
「……是嗎?」
狐麵男子略顯遲疑地點點頭。
「那真是,太可惜了。」
「應該說不出所料嗎,就如狐狸先生所言,五月時發生在京都此地的連續殺人事件……那起事件的凶手毫無疑問便是這名叫做零崎的人物。因為種種證據顯示,零崎被殺的時間,就緊接在事件之後。」
「……」
「詳細的調查報告會另外再呈送過去,不過狐狸先生所期待的好消息,大概是沒希望了。請節哀順變。」
「……這樣啊。」
咦——
關於五月的連續殺人事件,照理說警方應該也沒有正式發表才對。我以為理澄這時候才來京都調查已經晚了好幾步,結果看樣子也隻是展開調查的時間點比較晚而已(往前推敲差不多是從上個月的月底算起吧)。沒想到,理澄號稱名偵探的這塊招牌,也許並非掛羊頭賣狗肉。
掛羊頭賣狗肉。
唔,這個表現方式,未免太貼切了點。
忽然發現,狐麵男子正盯著我看。
「……怎麼了嗎?」
「不,沒事。」
「啊……那個叫零崎的家夥,是你的朋友或什麼人嗎?」
「『是朋友或什麼人』,嗬,是完全不認識的家夥……根本完全不認識,連見都沒見過。隻不過偶然間聽見,覺得這家夥的『命運』頗有意思,想要認識看看而已……既然已經死了那就表示沒機會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想要跟命運已然終結的人產生交集,方法等於零。看樣子,零崎人識與我彼此之間的命運,就一切意義而言似乎都沒有任何交集點。」
「……這樣啊。」
「真是,遺憾。」
狐麵男子對於理澄的結果報告,似乎明顯感到失望。即使隔著麵具,也能清楚感受到他的失落。
「……小哥,你知道所謂的零崎一族嗎?」
「……不知道。」
我小心謹慎地回答。
狐麵男子輕哼一聲,看著我說道:
「零崎一族那夥人……連『惡』都稱不上,隻是一個殺人鬼集團。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忌憚,最不願與之為敵的醜惡軍團。也是這個世界上最讓人忌諱,最不願與之為伍的極惡團體,是邪惡與輕蔑的寶庫。在順序上雖然名列第三……但卻是『殺人集團』當中最被視為禁忌的團體。」
「……」
狐麵男子所說的內容,在我聽來宛如異國語言,隻能接收到少許片段的訊息,而他也不像是特別說明給我聽的樣子。
「零崎人識是當中最純正的子嗣。純純正正,千真萬確附帶血統證明書的純正血脈。因為那家夥是……零崎一族近親亂倫所生下的孩子。在完全不考慮傳承延續的那夥人當中,是根本不該存在的例外,極端例外的例外。堪稱殺人鬼中的殺人鬼,零崎中的零崎……即便如此,我仍希望能在他還活著的時候,見上一麵。」
「……」
零崎人識。
我回想起來。
和那家夥交談過,各式各樣,言不及義的對話。
那家夥經常笑。
那家夥經常不眠不休。
我在那家夥身上……
投射,自己的影子。
一邊又,覺得反胃。
「嗯——」
狐麵男子停頓片刻,又接著說道:
「總而言之,這件事情就到此結束了……小哥,我的事情已經處理完畢……接下來是自由時間,來聊些別的吧。」
「喔……」
講是這樣講。
其實現在我也有種目的已經達成的感覺,至少跟到這裏來的兩項理由都已經徹底解決了……
若真要說還有什麼其他想問的事情——
狐麵男子知不知道有關理澄的「大哥」——匂宮出夢的事情呢……大概隻剩下這點疑問了吧。隻不過,這種話題實在很難開口……
尤其是,當著本人的麵。
呃,雖然並非真正的本人……
好複雜啊。
「啊,既然這樣的話!」這時候,理澄精力旺盛地舉手發言。「來來來來!我有一件事情,無論如何都想問一問大哥哥耶!」
「……什麼事?」
「從上次見麵的時候我就一直覺得很好奇了耶!」
「所以呢,到底什麼事?」
「大哥哥跟那個看起來很溫柔的大姐姐,究竟是什麼關係咧?」
「……」
真是孩子氣的好奇心啊。
話說回來,我自己剛才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主人與女仆的關係。」
「哇!」
理澄大驚失色,嚇得往後退。
「女、女仆!大哥哥,原來你是女仆!」
「不是我。」
「那、那就是那個大姐姐囉?那麼漂亮美麗的大姐姐,居然是女仆!」
「沒錯沒錯,正是如此。我的生活瑣事全部都交由她打理喔,春日井小姐都稱呼我為主人。」
「她不是叫你伊小弟嗎?」
「在別人麵的當然會掩飾一下囉。」
「原來如此——嗯嗯嗯。」
居然相信了。
真是個好騙的女孩子啊。
「『看起來很溫柔的大姐姐』——」狐麵男子說:「搞什麼,你除了這位小哥以外,還受過其他人的照顧嗎?」
「是的。」
「……不要隨便給別人添麻煩,小心後患無窮。像這位小哥倒還好,其他無關緊要的家夥就不要再隨便扯上關係了。」
「是——」
「不過話說回來……一旦緣分成立,無論是何種因緣,都已經不能說是無關緊要了吧。包括這位小哥和那位『大姐姐』與你的緣分,也是因為已經先成立了,彼此之間才會產生那樣的因緣際會吧。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緣分,是嗎?」
「對,緣分。」
狐麵男子無意義地朝理澄頭頂打一下,再轉回來對著我說:
「你相信所謂命中注定的相遇嗎?」
「……咦?」
這個。
這句台詞。
似乎曾經,在哪裏,聽誰說過。
「好比說……此時此地,三個人齊聚一堂——也許有人會認為這隻是偶然形成的結果,但也有人會認為事實並非如此。」
「……緣分——」
「兩個星期以前『幫助過』理澄的你,在兩個星期之後與理澄以及她的委托人也就是我,因為湊巧的『偶然』而相遇,這種『巧遇』……已經不能稱之為偶然或巧遇了。」
「……應該稱之為命運嗎?」
「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毫無意義的。一切的一切對整個世界都有著重要的含意——隻要是構成這個世界的一塊拚圖,就絕對無法逃脫命運的咒縛。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們隻是在仰賴命運的安排啊。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存在價值,覺得自己跟整個世界毫無關聯地活著,假如有人這麼想的話……那已經超越無知,而是一種傲慢了。」
「……你是宿命論者嗎?」
「不如說是故事論者吧。我絕對不認為有什麼神明之類莫名其妙荒唐無稽的東西存在,但這個世界明確有著故事的存在。因此在這些故事當中出場的,即所謂的登場人物……沒有自由可言。盡管擁有自由,卻也因而等於沒有自由。純粹隻是,隻是純粹,聽天由命地,順從故事的安排而已。」
「隻是順從故事的安排……」
「我們三人,在應該相遇的地方相遇——用比較陳腔濫調的說法,便是這麼回事。」
「……」
假如玖渚每月一次的例行檢查沒有排在今天的話。
假如理澄小妹妹往前往城門的途中沒有迷路的話。
假如狐麵男子當時是站在其他不同地點等人的話。
不,其實也不需要有那麼大的變動。
隻要稍有差池就好。
比方說如果我沒有在停車場跟美衣子小姐聊起來,或是遵守跟小姬的約定幫她寫作業的話,即使是這種瑣碎之處亦無妨,隻須些微差異,我就不會過見這名狐麵男子,我也不會和理澄再度相遇。
如此細微的偶然所形成的結果。
能夠說隻是……在應該相遇的地方相遇嗎?
「當然,某種程度上,有限度的自由還是會有的……就像這樣——」
狐麵男子沉靜地伸出手,將茶杯推倒。
滾出的茶水在桌麵上逐漸擴散。
緩緩地,擴散開來。
「……像這樣,不合邏輯的,毫無意義的不自然行為,也有可能會發生。然而主要的大綱,終究無法反抗故事的安排。即使能擁有細微處的自由,也不會擁有大幅度的自由,巨大的自由被矮小的自由所驅逐。一言以蔽之,就是有如籠中的小鳥。就算做了什麼,最後也會被修正。」
「修正……」
籠中的小鳥。
即使登場人物擅自行動。
故事本身也不可能會有所改變。
「沒錯,會被修正。不過,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情,再去討論『假設』感覺也很愚蠢。今天就算你跟我當場錯過好了,那樣一來你當然也不會遇見理澄……雖然有此假設,但並不會發生。」
「我自爆了……」理澄一頭撞向桌麵,「狐狸先生,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啦~~對了順便講一下,自爆咒語的漢字如果寫成『眼眼手』看起來會很像妖怪的名字耶。」
{注12:電玩遊戲「勇者鬥惡龍」的自爆咒語「MEGANTE」,取其諧音可寓成漢字「眼眼手」。}
「若要問在錯過的情況下結果會如何——」
完全壓倒性地予以無視。
「你和我和理澄,應該會在其他場所相遇,然後進行跟在這裏類似的對話吧。時間數值多少會切換,但總有一天在某個場合,不同時間不同地點,行為本身還是會被付諸實行的。這種現象我稱之為時間收斂……而到時在你麵前,我與理澄兩人不一定會同時出現,也許會變成單獨行動,再各自與你相遇。」
「……」
「又或者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就是你在那個地點沒有遇到我和理澄……取而代之的是遇到別人,而與我在此處進行的談話也可能轉換成其他對象,但仍具有相同的意義。這個人物並不需要和我程度相當,也不一定要跟我的地位不相上下才足以勝任。至少對你而言,隻要是跟我具有相同意義的某個人就好。當然,在現階段,既然彼此的緣分僅止於此,換作其他任何人或許也都行得通。就算理澄……」
他斜眼瞧了理澄一下。
「……就算是換成這丫頭的哥哥出夢,對你的命運而言,可能也不會產生太大的變化。」
「出夢……」我下意識脫口而出。「……你是說『他』嗎?」
「嗯……啊啊,對了,你在車上有提到過,已經跟那個出夢見過麵了嘛。那就更不用說了,即使『此時』『此地』沒有遇到理澄,你應該也會在『某時』『某地』遇到出夢吧。總之就是這麼回事,這種現象我稱之為替代可能。」
就算將眼前非做不可的事情給延後,總有一天也會非做不可,假如還是不去做的話呢,那就會有別人代替完成。
世界的機製。
這樣子……簡直就像……
這樣簡直就像,世界本身擁有獨立的意誌不是嗎?並非經常被掛在嘴上比喻的神明,或所謂「世界的創造者」那種層級……而是故事本身會回歸到原本該有的正常狀態,仿佛具有這樣的機能……
所以,企圖違抗命運的人。
將會被命運本身排除在外?
隻為了要讓一切合乎規則。
自然淘汰。
並非看不見的手,而是自然淘汰。
{注13:「an
invisible
band」,現代經濟學之父亞當史密斯於《國富論》所描述的市場神秘力量。他認為如果每個人都追求本身的利益而未遭任何外力幹涉,則會如同受到一隻看不見的手所引導,在不知不覺當中得到對整個社會最有益的結果。此即自由經濟之市場機能。}
光就字麵上而言,這個說法相當契合。
命運般地,契合。
宿命般地,契合。
「這並非那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也不是超乎常理的事情。『原子會以固定型態集合為分子』——『相同分子會具有相同的結構』——『分子的結合模式有限』——『沸點與熔點隨不同條件而固定』……以及『回歸原狀』的力量,一切的存在都是堅固不移地維持著。」
「一切存在……這麼說,包括命運也是——」
「『一切存在,包括命運也是』。可以稱之為命運的自動回複機製吧,或者應該稱為錯誤修正功能。即使做了什麼,最後也會在某處遭到修正,好讓收支平衡,讓事情有合理的結果,合乎遊戲規則。也就是說,這世界並不期望絕對的改革。無論有什麼不同的因,終究會導致相同的果——預定和諧……啊啊,對了,用比較淺顯易懂的說法,就是所謂的宇宙意誌吧。」
「……?」
「幹嘛,你沒看過《GS美神極樂大作戰》{注14:漫畫家椎名高誌的成名代表作,故事敘述貌美但貪財的女主角除靈師美神令子,與好色男主角以及天然呆女幽靈的除魔曆程,內客運用獨特的神魔世界觀,描寫到有關前世因果和穿越時空改變命運的主題。}嗎?連漫畫都不看,你活到這個年紀都在做些什麼啊?」狐麵男子一臉無趣地說道:「除了惡劣以外沒有別的字眼可形容了,好,那『虛空錄』{注15:漫畫《感應少年(又名超感觀少年阿驅)》當中的用語,為作者竹下堅次郎仿造阿卡沙秘錄所創詞彙。}總該知道了吧?」
「……你很喜歡,看漫畫嗎?」
「我愛漫畫。」
狐麵男子斬釘截鐵地說。
「如果這些用語你不熟的話,那所謂的阿卡沙秘錄(Akashie
Records){注16:神秘學專有名詞,意指太初以來人間一切事件、活動、思想和感覺的形象紀錄,據說印在一種名為阿卡沙的星光上,是人類感覺不到的光波,隻有一部分人如神通靈媒者才能感覺得到。}呢?雖然觀念認知上略有出入,但應該可以幫助理解吧。簡而言之,基本概念就是,意圖違抗命運是一種愚蠢莽撞的行為。更別說什麼開創命運了,根本是無稽之談。」
「……這樣子的——這麼追根究底的思考方式,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不過……該怎麼說呢,很率直,也算相當不錯的見解吧。」
這並非隨口附和的客套話,而是真正的感想。況且依我過去的經驗,也並非完全不能認同。然而,「這世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毫無意義的」,唯獨這點我實在難以苟同,話雖如此,也不是完全無法理解。
命運是已經「注定」的。
所謂注定,就是不可能改變的意思。
這並非宗教上的觀念……即使用數學上、統計學上、機率上的觀念,似乎也都可以說得通。畢竟,人類在各種場合各種處境當中所能夠選擇的選項,其實都數量有限。
果真如此的話。
果真如此的話,未免太滑稽了。
果真如此的話,未免太傑作了。
換言之,這個我——
無論發生過什麼事情,也隻會是這個我——
……多麼地。
多麼地,戲言——
「地球以誰為中心而運轉,這件事情根本無需贅言……地球就是以地球為中心而運轉的。不管是認為整個世界都為自己而存在,或是認為自己對整個世界毫無貢獻,這些想法在本質上都是犯了相同的錯誤……都是一群無可救藥的笨蛋。」
「……嚴格說起來,我也是那種認為自己對世界毫無貢獻的人之一哪。」其實也不用什麼嚴格說,我本來就是。「所以想當然耳,你則完全相反,認為自己隻是這個世界的零件之一,是被命運牢籠所束縛的登場人物之一,已經對此有所自覺了是嗎?」
「這個嘛……我是一名希望自己能站在故事外圍的男子。如此有趣的故事……與其參與其中,不如站在遠處旁觀,才能享受到更多樂趣啊。」
「……這種事,有可能辦得到嗎?假如剛才那些理論都正確成立的話,要跳脫故事,跳脫世界之外,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了吧。」
「很困難……但並不代表絕無可能。不,其實我幾乎已經,可說是身處於故事外圍的存在了——
因為我是,既已遭到因果放逐之身啊。
——頂多,跟像你這樣的小哥如此交談便是最大限度,除此之外無法參與故事更多,隻能半途而廢,曖昧不明地存在著。」
「呼嚕呼嚕,咻——」
理澄已經睡著了。
看來我們兩人的對話太過枯燥無趣。
實際上,在旁觀者聽來或許真的無聊至極。內容太過於抽象化,就連交談中的當事者如我,也覺得狐麵男子所說的概念有如夢中幻影,虛無縹緲難以捉摸。甚至可以直接說,根本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然而,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此人所說的話,會如此撼動心靈。
為何會,感受深刻。
為何會對如此戲言,感受深刻。
怎麼回事,此刻的自己。
甚至覺得仿佛正在聆聽某種非比尋常的告白——
倘若果真如此,那我不要。
我不想知道,最重要的部分。
我一點都不想,跟故事的核心扯上關係。
「嗬,正因如此,我才會委托這個所謂的名偵探代替我去行動啊……好好看清楚囉,小哥,好好看清楚我的模樣。這就是,違抗命運的男人最終的下場。簡直慘不忍睹對吧?雖然我對於這樣的慘不忍賭,對於自己的下場感到頗為滿意……覺得失敗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啊。」
「……你過去,曾經違抗過故事的安排嗎?所以才會說,自己遭到因果的放逐……是指這個意思嗎?」
「對啊,因為一時的錯誤,將原本堅固不可動搖的因果,差一點就摧毀了。而褻瀆神明者必遭逐出天堂,這是既定的遊戲規則……嗬,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想法膚淺的魯莽行徑,而且後遺症還殘留至今——但我並不認為那是年幼無知所造成的結果,假如當時沒做,現在應該也會做出相同的事情吧……基於時間收斂。」
「將因果定律,摧毀嗎……」
可是,這意思就等於。
「蘋果」會「掉下來」、「天空」會「下雨」、「太陽」會「發光」、「夜晚」是「黑暗的」、「開心的時候會笑」、「難過的時候會哭」——以及「有生命就會有死亡」。
對因果律的反抗。
對實際存在的命運發起革命。
對必然性正麵迎擊的獨立宣言。
不死的研究。
「如此說來,木賀峰副教授所從事的研究,或許也是異曲同工啊……」
「……『木賀峰副教授所從事的研究』——」狐麵男子耳力相當敏銳,立刻重複我所說的話。「……小哥,剛才你好像是這麼講的?」
「咦?喔,對啊,我是這樣講的。」
「木賀峰……木賀峰約。」
「沒錯。啊,你也知道她嗎?」
果然很有名啊,這個人。
哀川小姐似乎也知道的樣子。
「……真懷念的名字。對了說到這……當時也曾經有過這樣一名登場人物哪。」
「……?」
「小哥,那位木賀峰……呃——副教授是嗎?嗬,所諧『木賀峰副教授的研究』是怎樣一回事,可以說來給我聽聽嗎?」
「呃——」
說來聽聽……
這個,說出來應該也沒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