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卷 第4章 第一天(4)——微笑與夜襲(2 / 3)

“這當然有點奇怪……不過這就是所謂的少數精銳吧?”

這類學術研究與運動等等不同,並非人數越多越好。人數一多反而容易混淆整體思考方向,無法理清真理。雖然運動能力的個人差別也很大,但還是無法與思考能力的頂點與底層差距比擬。

“嗯,對,正是如此。阿伊,采取少數精銳製的最大理由,你不覺得是為了保密嗎?”

“也有這種可能……但是這間研究所已經夠嚴密了吧?還有必要再減少人數嗎?”

“反過來說,意思就是博士正在進行非得如此嚴密防守的研究,不對嗎?”

“……你的表情好像已經推測出什麼了。”

“嗯,不過真的隻是推測。”玖渚停頓一下。“可是,這種事隻有推測才想得到。總之,基於這間研究所的結構、地理位置,以及神足雛善、根尾古新、三好心視、春日井春日等成員的來頭,這些條件再加上小豹取得的情報,經過人家的演算,這應該、鐵定就是正確解答喔。”

“……”

“將小兔——將兔吊木垓輔關在這裏的理由,並非為了跟他一起進行研究……更不是為了剽竊。卿壹郎博士根本沒把小兔視為研究員。”

“——不是……研究員?”

“自己力有未逮,才想使用小兔的力量——這種想法是大錯特錯哩!博士不可能做這種事的。阿伊,斜道卿壹郎博士密謀的是……”

玖渚,

仿佛透視我似的凝睇我。

“將‘害惡細菌’兔吊木垓輔本人當作實驗體,進行——特異人類結構研究(Ultra

humanoid

Dogma)。”

2

哲學時間,第二講。

據心視老師說,“細菌乃是地球最強的生物”好像是生物學家之間的常識。細菌足跡遍及整個地球,而且繁殖能力無可匹敵。倘若細菌是一,人類的生殖能力就算以門外漢的眼光來看,亦低於百兆分之一,這在數學上是足以視為零的數字。簡言之,麵對細菌這種生物,人類無異是可有可無。

然而,單細胞微生物,換言之,細菌,沒有智能。因為我沒有當細菌的經驗,無從判斷它們是否真的沒有智能,但恐怕如此斷言亦無妨。是故這麼一想,不免就會認為“人類好歹都有智能,因此從生命體的角度來看,人類理當比細菌優秀。哪又有能夠使用電腦遨遊網絡世界的細菌呢?”這種觀點亦不無道理。人類的睿智所創造的文化、文明,姑且不論好壞,不,不論結果好壞,至少可以暫時承認這些都具有價值。

然而,這恐怕與能量守恒定律(*1)的吊詭議論殊途同歸。舉例來說,本人打算使用C語言撰寫某個應用程序。於是乎,我首先到書店購買C語言的專業書籍,不,首先購買入門書籍,苦讀之後,開啟電腦電源,慢吞吞地輸入C語言,最後完成應用程序。而另一方麵,以玖渚或兔吊木垓輔等等前“集團”成員為首的黑客們又會怎麼做呢?非常簡單。他們直接撰寫應用程序。該怎麼做才好?應該怎麼做?這些他們均無須考慮。就像騎腳踏車,這種行為甚至沒有技巧。此乃他們這群熟練者的慣用花招,他們甚至不必思考。記憶力好之所以不等於天才,正是因為存在著這種不成文規定。他們甚至無須記憶。

但不管他們如何優秀,能夠做的都與我無異,

為了生存,努力建構文明、文化、科學、技術、學問的人類生物,以及隻求存活的細菌之間,究竟能否判定優劣?我既沒有抬舉微小生命體的意圖,亦不是想輕視萬物之靈。我這裏想問的並非智能本身,而是智能的存在方式。努力鑽研也好,不努力鑽研也罷,假使終歸是在相同地點執行相同行為,我們到底對未來有何期盼?

“這些理論應該整理清楚之後再說,我這種急驚風沒事班門弄斧,簡直是打腫臉充胖子。哲學結束!”

我咕噥完,睜開眼。

時間剛過淩晨一點。地點是斜道卿壹郎研究所的中庭——四周環繞著研究棟,地麵則鋪有磚頭——我獨自佇立。我離開玖渚的房間之後,返回自己的房間準備休息,不知為何腦袋異常清晰——失眠的我於是偷偷溜出宿舍,一路不行至此。

目前仍未下雨。大有山雨欲來之勢,卻無法拿定主意的積雨雲。白天氣溫頗高,但不愧是山區,再加上烏雲著頂,入夜後頗為寒冷。“天氣這麼冷,我為什麼要出來呢?”我一邊回想,一邊信步而行。

脖子猛然一扭,正麵轉向第三研究棟。第三研究棟。換言之,就是三好心視大恩師的地盤。那位人體解剖狂業已就寢了嗎?究竟是如何呢?這裏的建築物通通沒有窗戶(雖然宿舍有),無法確認室內的燈是否亮著。

“……”

在ER計劃授課的學者來自世界各地,因此課程是以全球各種不同的語言進行;話雖如此,以日本方言授課者就隻有心視老師一人。是故,身位日本人,同時又是關西出身的我,就必須擔任口譯者,與心視接觸的機會自然增加。

與我立場相似的日本留學生(以及通曉西日本方言的外國人)數目雖多,但幾乎都是中途退學。將參加計劃的年輕才俊頻頻逼退的心視老師,被學生們取了一個“青苗劊子手”的綽號。順道一提,這位心視老師底下唯一沒有退學的我,被取了一個“切腹被虐狂”的綽號。

“……咦?”

而今回想起來,我好像被取了一個非常悲慘的綽號。

“……可是,唉,真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重逢哪……”

對玖渚來說,這次旅行是與兔吊木垓輔的重逢之旅,想不到對我而言,亦是一場重逢的旅程。

我想起鈴無小姐的那席話,與老師重逢之後,鈴無小姐對我說的那席話。鈴無小姐猜得沒錯,我不想讓玖渚知道我在休斯頓做過什麼。這根我不想知道玖渚和兔吊木他們是何種“集團”,恐怕是相同的理由。

“總覺得我最近變得非常討人厭……我是這種角色嗎?”

換句話說,就是假麵具被揭開了。

就在此時,某處傳來動物的低吟。雖說某處,然而這等烏天黑地,研究棟一類的巨大建築物或可辨識,但其它東西的輪廓實在難以捕捉。我一邊提高警覺,一邊環顧周圍,可是四下不見人影。我暗想也許是自己多心,忽然某處又傳來呻吟似的低語……不,是聲響。

“聞其聲而不見其影……然其味無所遁形嗎?”

實在不該說這種不合身份的帥氣台詞,我的集中力瞬間渙散。而在那一瞬間結束前,它……不,它們朝我撲來。

背後一個,還有前麵一個。

“咦?”

我避無可避地被推倒,右半身撲向磚頭地板,右臂強烈撞擊。倒地時雖然屈身防護,仍舊無法立即起身。不,就算不是這個原因,它們也不允許我站起。它們猛力壓住我,接著……伸舌舔舐我的臉孔。

“……”

我此時終於發現。

“……狗?”

原來是狗。兩隻黑色,約摸國中男生大小的巨型犬。嗚嗚嗚嗚地低鳴,突然伸舌舔舐我的臉孔。唾液從臉頰淌下,老實說非常不愉快,但“她們”用前腳牢牢踩住我(而且還是兩隻),我一動也不能動。完全無力抵抗,隻能任由它們為所欲為。

原來如此,剛才看不見是因為它們的毛色乃是與黑融為一體的漆黑,不知聲音從何而來是因為它們分別在不同地點低鳴嗎……我一邊慘遭黑犬蹂躪,一邊冷靜分析。

“——噓!”

聲音。

這次傳來人類的聲音。因為聽不清楚對方說了什麼,我微微抬頭,朝聲音來源望去。對方身影在暗夜中模糊難辨,不過,可以確定有人站在那裏。

“——住手。”

原來是女人。她以極度冷酷的聲音,可是格外清晰的發音喝令。兩隻黑犬聞聲之後,旋即甩開我,快步奔回她的站立處。終於重獲自由的我,一邊伸手撐起身體,甩甩頭,以袖子擦試臉上的唾液。低頭望胸口一看,四個漫畫般的狗腳印清晰可見。與其說是愚蠢,不如說是滑稽。

“不好意思啊小弟弟。”她跟剛才一樣冷酷地對我說:“沒想到這麼晚還有人在外走動所以沒有拴住它們。你瞧它們也趴在地上道歉了。”

極度缺乏抑揚頓挫的說話方式,完全沒有短句;話雖如此,該怎麼形容呢?由於發音就像舞台演員一樣清晰,是故並不難理解。

“……”我緩緩站起,走近她一步。“……不,我不在意。”

“滿臉口水還說不在意真是有趣的小弟弟哩。”

她微微一笑。接著主動走近我,從白衣口袋掏出手帕,替我擦試臉孔。盡管有些難為情(臉自己擦也就好了),我還是任由她擦拭。

我繼續讓她擦拭臉孔,同時默默觀察。白衣。換言之,它是這裏的研究員。這又不是國中生製服,即便是研究機構,也不可能有二十四小時穿戴的義務,但這間卿壹郎研究所,似乎人人都有穿著白衣的習慣。

換句話說,她就是——

“……嗯,這樣挺拔多了。”她說著歐巴桑似的台詞,將手帕收進口袋。“我是春日井春日……你多半已經知道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玖渚友嗎?”

“不是,我是那個古怪小孩。”

“啊啊那你就是小留學生跟班了。這麼說來頭發好像不太藍。而且又是男孩子。你是男孩子吧?抱歉,天色太黑看不清楚呢。”

她點點頭,向我伸出右手,似乎是想跟我握手。我一時有些躊躇,最後還是握住她的手。

兩隻巨型犬仿佛在伺候春日井小姐,在她的腳邊轉來轉去。這樣隔了一段距離重新觀察,長得倒是十分可愛。不知是什麼品種?有點像是杜賓犬,不過體型似乎大了些,甚至比聖伯納和大白熊犬還大上一、兩圈。巨型犬多半有些遲鈍,這兩隻黑犬卻顯得凜然難犯。

“這麼晚在外走動不太好喔。”春日井小姐剛一鬆手,就淡淡地說道:“這裏畢竟是有許多機密大事的研究所。你也不想被人無故懷疑吧?還是你找誰有事?”

“嗯嗯,啊……”與春日井小姐相反,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我目前正在努力回想。”

“努力回想?”

“我的記憶力不好,所以忘了自己為何離開宿舍。”

“看不出你這麼愛開玩笑。不愧是那個三好的弟子。”

春日井小姐撇嘴輕笑幾聲。盡管我並非看玩笑,“不,是真的。我的記憶力等於零,總之就是零。我是廢物!偶爾甚至會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也就算了,有時甚至會記錯。換句話說,我的記憶力何止是零,根本就是負數。小學考試時,不小心寫成隔壁女同學的名字,而且讓她吃鴨蛋,真是徹頭徹尾的蠢材。”可是這時如此堅稱亦毫無益處。與其被視為無可救藥的白癡,倒不如被當成講笑話高手,“對呀。”我隻有如此應道。“這麼晚遛狗嗎?”

“我喜歡夜晚。這三胞胎也喜歡夜晚。至少比白天喜歡。”

“三胞胎?”我又瞟了一眼她腳邊的黑犬們。一隻、兩隻,隻要不是以十進製計算,怎麼看都隻有兩隻。“是三胞胎嗎?”

“嗯。你討厭三胞胎?”

“不是,我最喜歡三胞胎了,可是少一隻喔。”

“其中一隻生病正在療養……不過老實說是正在進行動物實驗。”春日井小姐雙肩不動,語氣認真地說:“這兩隻也在等號碼牌。所以為了維持健康狀態目前正在運動。”

春日井春日。

動物生理學、動物心理學、獸物分子學——同樣是理科,但異於卿壹郎博士、兔吊木、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研究對象並非機械、物力法則、理論和方程式,沒錯!真要說的話,她的研究範疇比較接近心視老師的人類解剖學,換言之就是專攻“生物”的學者。對她而言,動物並非寵物或者賞玩對象,充其量隻是實驗對象。

我重新端詳兩隻黑犬。也許是因為有了先入之見,春日井小姐腳畔的它們除了凜然之外,仿佛又增添了一股悲哀的氛圍。

“話說回來你們究竟是到這種深山來幹什麼?”春日井小姐依然毫無抑揚頓挫地說:“既不像是來探訪故人又不像是來拜訪博士。”

“我也不知道。”我雙手一攤,故作不知。“畢竟我隻是跟班,這種事要問玖渚本人才曉得。”

“你們若想將兔吊木先生帶離此處我想是不可能的。”

“……”

我保持雙手攤開的姿勢僵立。

“因為博士對兔吊木先生的執著非同小可。真不知那位老先生在想些什麼,又要我做些什麼?”

春日井小姐說著背轉過身,眺望遠方。那道視線前方,沒錯,正是第七棟,就是兔吊垓輔所在的研究棟。

“……春日井小姐不知道博士在做什麼研究嗎?”

我想起玖渚適才的話,問春日井小姐。

“研究啊。研究嗎?”春日井聞言,露出意有所指的輕笑。“那位博士真的有在做研究嗎?搞不好根本沒在做研究。因為卿壹郎博士做的與其說是研究不如說是戰爭。可是倘若你問我那是什麼種類的戰爭我確實也答不上來。”

“……咦?”

完全聽不懂。

“總而言之。”春日井小姐將目光移回到我身上。“正確來說我隻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暗想我為何要做這種事然後像馬兒一樣每天馬不停蹄地幹活依照指示做那些亂七八糟的難題。”

“真的有在做嗎?”

“有。”春日井小姐一幅煞有介事的模樣深深頷首。“真的有在做,唉真不知那位先生有何信念。”

話題越來越詭異了。這麼說來,誌人君雖然有事沒事就吐槽根尾先生,不過春日井小姐對卿壹郎博士的語氣又與那種惡態不太相同。既不像在埋怨,又不像在發牢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狗。”春日井小姐冷不防改變話題。“你喜歡狗嗎?”

“……還好,說不上討厭或喜歡。狗是動物吧?”

“沒錯。動物喜歡親近動物愛好者這種說法追究是民間傳言嗎?看它們親近我的模樣或許是真的。”

“誰知道?因為我沒有學過動物心理學。”

“喔~畢竟這在理科中是二流學問。”春日井小姐不知為何對我投以妖豔的笑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才被拘禁在這種荒山。”

“被拘禁?”

“唉唷說錯話了。我真是太不謹慎了。你似乎有讓他人粗心大意的能力。總之小弟弟你就當沒聽見吧。”

她的表情瞬即恢複正常。

“說得也是。既然你有時間就來聊聊天吧?”

我正想自己何時說過有時間,隻見春日井小姐向兩隻黑犬下了某種指令。黑犬立刻有所反應,一隻繞到春日井小姐後方,另一隻繞到我後麵,接著擺出“趴下”的姿勢。

“站著也不好聊小弟弟你也坐下吧。”

春日井言畢,真的往黑犬背上一坐。那龐大的身軀當沙發確實很合適,可是若被動物保護團體知悉,事情鐵定無法善了。

回頭一看,我後方的黑犬朝我瞥了一眼。唉,居然這樣看我,教我該如何是好呢?

“怎麼了?不用客氣坐下吧。狗基本上是野生動物所以很柔軟很舒服。不用擔心它身體很強壯的。你不是沒有特別喜歡狗嗎?”

“不,多謝好意,可惜我罹患坐在狗背上兩秒就會死亡的病。”

“喔?那就算了。”春日井小姐揮動手指。我後麵的黑犬一見手指立刻站起,繞到春日井小姐的右側。春日井小姐理所當然地將手肘擱在狗背上。

“大家好像都不太喜歡這種調調。我個人是認為跟羽毛坐墊沒什麼不同。活著不行死了就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