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各人有各人的心事(1 / 3)

快到三亭的消息令正亢忘卻了傷痛,想起送信的任務就要有個結果,他一時激奮起來,即使撞排的事帶給正亢的傷痛最大,但正亢卻支持借水行排的主張。

事情就這麼確定下來。一番努力後,一張嶄新的竹排就編弄妥當。到第二天天亮,光統胡子決定出發。竹排被一根藤纜吊了,在水裏忽高忽低起伏,光統胡子從容地從衣兜裏掏出虎耳草葉兒煙,用幾張幹枯楓葉卷了。長長的共有三根。光統胡子湊近火堆將煙卷兒點了。子方說:“抽嗎?抽三根?”光統胡子說:“抽你娘個頭,你不祭祭河神,龍王爺要收你去,用你的腳筋做腰帶……”說著,就煞有介事跪下連磕了五個響頭,嘴裏叨叨著一串含糊不清的話語。叨完,手臂一揮,說:“上排。”

果然排行說不出的順利。排在中流緩緩行駛,水是小了,溪河卻漸見寬闊,兩岸漸有了人煙村落。正亢倒是愣了:“怎麼倒不見硝煙戰火?平靜得像在詩裏。”光統胡子一邊扳著舵,一邊小心解開腿上的布條,他說:“可是我腳上傷卻好了。”果然就見那傷口已結痂長出鮮紅嫩肉。三個伢顯然為這事高興,都說這事來得神奇。光統胡子說:“有啥蹊蹺的,信了吧,菩薩是得罪不起的,你看那三炷香燒了就格外不一樣,保證接下去一路暢通。”

但這話卻未應驗。排行到第二天清晨,光統胡子建議靠岸去弄一些補給。“也就一天半天的吃食吧。”他說,說著將排攏了岸,三個伢都覺得這事兒在理,正亢也覺得四下裏太平了上去走不是不可以。但四個人才上了岸,想要往一村子裏走去,猛就聽到爆竹般槍聲。

正亢幾個就都驚呆了。那時候日頭恰從遠山山脊躍起,霧不急不慢彌散在河岸山腳地方,無風的日子,村莊的煙囪全扯了直直的炊煙。雞狗從容地鳴叫。無疑四個人覺得這平和景象不會有敵情,卻恰恰這時候爆響了槍聲。

坡頂上有一片矮灌木叢,四個人屏聲憋息地隱蔽在那兒,村莊裏的一切一覽無餘。

槍聲很快止息,一片早晨的寧靜,憑經驗正亢知道沒有交火的跡象,這就是說村莊可能遭遇匪劫或白狗子的一次純屬掠奪性的騷擾。

子方說:“怎麼辦?咱就看著不管嗎?”

丙若沒有吭聲,光統胡子想說什麼,嘴動了幾下沒說出來。

正亢心中有什麼在不安分地蠕動,一種強烈欲望衝撞了他,他就想躍起舉了大刀片衝進敵陣痛快砍殺,可是立刻想到胸前的那鵝囊袋袋。眼見就要到三亭了,他想,這送信任務經千難萬險好不容易才要完成,能為這點衝動毀了嗎?

村裏開始有人湧向四周,因為白狗子們點了火,火在村子裏肆虐猖狂,濃煙翻騰。幾個村民拖兒帶小的朝灌木叢這邊倉皇走來。

丙若站起:“喂!村子裏那是怎麼個事?”

那男人說:“能有個什麼事?還鄉團,在前邊奈何紅軍不得,專找老百姓逞威……”

那女人扯住男人啼哭,說:“咱宋氏祠堂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村子開春來就沒安寧過,才收了早禾,指望著那點點填肚的東西,搶雞搶豬搶東西不說,還一把火燒了屋子燒了穀米……造孽喲……燒了……燒個精光……這一家子老小怎麼活命……”說到傷心處,婦人又禁不住嚎哭起來。那男人說:“你哭啥,你隻會哭,咱一家子保住命就算不錯,說不定還有燒死的孤寡……”婦人說:“死了倒好了,死了一了百了……我不走了,你們走吧,我就死在這兒!”說著,就真要一頭撞上岩石。那男人就緊緊攔腰將婦女抱了,眼角就淌下淚來。

這情形看了讓人揪心。

正亢不知怎的這時偏盯看了光統胡子的眼睛,他想:要是這漢子說聲“幹吧”,自己肯定就會毫不猶豫衝進村子。這情形正亢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麼會這樣,怎麼竟對一個土匪折服了呢?曾尋思了要改造這漢子,是不是自己卻被他改造,正亢說不清。似乎這回三營長就像個長官的樣子。

扁統胡子沒有吭聲,正亢感覺他低低地歎了口氣,接著從灌木叢站起搖晃著往回走。

三個伢像得到某種指令,也同時走出灌木叢,三根細長的影子在光統胡子腳下晃。

扁統胡子說:“正亢伢,你沒錯怪我……”

正亢一愣,弄不清光統胡子說個什麼:“你說什麼?”

扁統胡子沒有回頭,那背影讓人感覺到一種沉重,他接著說:“我是個惡人呀……你沒說錯,我是犯了紀律,那把火天知道……造孽!”光統胡子喊了一聲,一腳踢翻腳邊一塊石頭,石頭順了斜坡滾落河裏,發出“撲咚”一聲悶響。

四個人上了排舟,長時間沉默,各人都在想著自己的一點心事。

餅了一天一夜,排舟平安淌到三亭。

一張白紙正亢立即去了師部。師部設在三亭萬姓祠堂,祠堂很大,兩顆老樟在祠堂門口一左一右長了,枝幹覆地,樹蔭遮天。

正亢和哨兵打了個招呼就徑直進了祠堂,祠堂裏有陰涼的氣息,老牆角落漫生了碧色青苔。師長在西廂房,那裏飄來濃烈的烤煙氣味。果然師長扶著煙鬥在那兒大口吸煙,全神貫注地看八仙桌上那張軍用地圖。

正亢走進門,向師長行了個標準軍禮。

師長說:“小表,是刀眉派你們送信來?”

正亢說:“師長,路上遇到許多困難,是不是耽誤時間了?”

師長說:“你把信拿出來吧。”

正亢手伸進前胸,摸到貼心口處那隻軟耷耷鵝囊袋袋。突然正亢感到鼻子酸酸,他想哭,掏出那隻袋袋遞到師長手中時,正亢終於禁不住抽噎起來。師長朝正亢望望,那張臉永遠那麼嚴肅。師長剪開密封的鵝囊袋取出那封信,將信湊到雕花方格木窗前。正亢那時沒留意師長閱信時那驚詫中帶一些疑惑的複雜表情。

師長回過身:“小表,是這信嗎?”

正亢說:“不錯,能有錯嗎?這信從刀眉團長那兒接過來就一直貼了我胸口……”

師長嘀咕道:“刀眉能有這麼粗心?!”

正亢犯疑了,說:“什麼?”

師長說:“這信怎麼沒有一個字?白紙一張。”

正亢驚了:“是嗎?”

師長亮了亮那封信,果然是一張空白的信箋。正亢“啊”了一聲,心中莫名委屈湧起,那淚水更是止不住淌下。“團長為什麼要我們送一張白紙……經曆那麼多艱難……天哪……不可能!團長戲弄我們嗎?”

師長表情肅然,他沒有吭聲。正亢從他那眼裏看出,師長肯定明白什麼。那時候師長轉過身,臉朝著雕花木格窗發呆,嘴半張吐出一聲輕輕歎息。盡避歎息聲輕而又輕,但正亢還是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