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
萬家燈火的闌珊和人聲鼎沸的鬧市將孤獨滲透入人的骨髓,在江岸莫名地蹀躞已經成為了習慣,林蔭下蟄伏著很多算卦的老人,婦人,他們身穿著八卦道衣向來往的人們招攬生意。
老張從來不招攬生意,他賴以生存的道具爻卦早已經斑駁不清,但他深邃的目光好像能洞穿每一個人的內心,當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目光後,為之一震。
我坐在老張的對麵隻是閑聊,對於陰陽八卦之類我微妙的處於信與不信當中,我的人生哲學是一切皆有定數,但並不需要高人術士去道破,還是讓生活充滿迷吧,什麼都知道了,就像猶抱琵琶半遮麵的美女,突然裸奔於公眾之下,索然致極。何況多數道者隻不過是為了點卦金在添油加醋,賣弄玄學。
老張是個隨性之人,他是從一座城市不斷遷徙到另一座陌生城市的流浪漢,他並沒有怪我耽擱他的生意,或者說他的修為已經淡出了金錢之外,他端坐於樹蔭之下隻是為了不斷悟道生活的真理,我做出這個判斷之後,覺得老張是個高人。
直到有一天,我說,老張,無聊測個字吧。
老張做了個請的手勢,並說,我隻測過去,不說未來,因為未來一切皆有可能,豈能憑讖語武斷。
我隨手拿起樹枝在地上劃了個“欠”字。
老張沉吟半晌,說,坎西之水欠土必崩之,這裏屬於東方,坎水離位,巽木必尋之。
當時我隻是一笑離之。直到一個晚上,老張突然說,一個叫瀾的姑娘可否找到你,她好像從西邊來,路過這裏時向我打聽你的住所。
我當時愕然,這個人明明是自己故事裏杜撰的人物。
我想起前些日子測字時老張的話,感覺一切都是個預言,至於過往,我感到渺茫,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我一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河西鎮的繁華和遠山的那抹藍,我沒有發現四周不可思議的目光,我隻是說,你們看,遠山那抹藍真得很美。
然後是醫生的感歎,這是一次生命的奇跡!
二
杜撰的故事山窮水盡,但我並不沮喪,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正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響了房門,而來找的並不是老張所說的瀾,我也不相信自己杜撰的人物會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的麵前,除非她是聊齋中的女子,會根據人的意念隨時出現。
敲門的是鄉下的二嬸,這個記憶中豐韻的女子,曾經因為熱心在村子裏有不錯的口碑。但也因為二叔的客死他鄉,她的熱情讓無數男子在半夜摸門而入,此舉引來村子裏婦女們地憎恨,直到她某一天突然消失。
我的住所屬於比較偏僻的一隅,不知道二嬸是怎麼找到這個住所的。二嬸老了,曾經豐韻的身軀邋遢了不少,我問,二嬸,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二嬸吃驚的表情不亞於六月飛雪,她張大嘴巴半晌說,你還真的不知道嗎,你父親前幾天去世了。
我一下陷入失措的境地,自己好久沒有打電話回家了,我把這些過錯都歸於小偷,因為一月前小偷地撬門而入,將家裏的手機及值錢的物品一洗而光,其中還包含電板甚至U盤之類的東西。當然,我並不相信二嬸是單純的來報告一個死亡的噩耗來的。
果真,二嬸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奉承話之後,怯怯地說,二侄子,能不能給我點錢,要知道,一個沒有一技之長的婦人在城市裏要生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其實,我早都知道,她就在這個城市裏做著皮肉生意,隨著歲月地流逝,人老珠黃而捉襟見肘是很正常的事情。
說實在的,我對二嬸並沒有厭惡之見,我給了二嬸一百元錢,我沒有理會二嬸的千恩萬謝,而是在考慮明天的車程。
盡管死亡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凡自己的親人離開人世,莫名的悲傷總是湧上心頭,我合上筆記本電腦,開始回憶父親的某些音容笑貌,但感覺模糊。
到達河西鎮,乘船渡過一條江再走五裏地就是自己的家鄉,到達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暮色中的村子顯得靜謐和飄渺,感覺一切都失去了真實,這讓我一度懷疑父親死亡的真實性,或許是二嬸為了要錢編織的謊言。
我穿過最西邊的祠堂,有的房子因為年久失修倒塌了,不遠傳來狗地鳴吠,低矮的泥房終於出現在麵前。
旁邊一堆燒化的灰燼,這讓我確信父親死亡的真實性,因為剛剛逝世的人,家人總是給他燒化生前的蚊帳或者床塌。
老學究用草紙寫的門聯在黃昏中顯得肅穆,我突然悲從心頭來,下意識望了望天際,企圖通過這個習慣性動作緩解心中的悲痛。但天際一片灰暗,並沒有自己希望的那樣出現那抹藍,看樣子天氣要下雨了。
我推門而進,裏麵已經亮起了燈,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縫製麻衣,母親木然地抬頭一看,眼神中閃現不可思議的表情。或者對於母親來說,毫無音信的兒子是怎麼知道其父親歸天的消息。
母親望著胡子拉碴的我,半晌才說,明兒,回來了,回來了就好。然後落好縫製好的麻衣,開始認真地搓草繩,經年的稻草在她手上揚起細小的灰塵並散發出陳舊的味道。
不知道母親是麻木還是堅強,印象中,母親是個懦弱的女人,經常在父親地訓斥中偷偷哭泣,而燈光下的母親如尊雕塑,我感到不習慣。
氣氛顯得沉悶,我問,父親是怎麼死的?
母親望了望灰暗的天,思緒好像在追逐遠去的黃昏,神情木訥,眼神呆滯,母親曾經說過,當你父親決定不再寫作的刹那心就死了。或許父親這次離開的隻是一具軀體。
良久,母親說,那是個黃昏,你父親在灶下燒火,久未疏浚的煙囪讓灶間煙霧妖嬈,在一陣咳嗽之後,你父親終於拿起加長的掃帚,扛著樓梯,登上了屋頂,沒有想到,一根瓦梁因為經年浸水發黴了,你父親一腳踩上去,然後一聲驚叫,就從屋頂摔了下來,砸破了灶間的水缸,掉到地上當時就不省人事,沒有想到,就再沒有醒過來。
母親終於開聲哽咽,接著哭訴起來,這日子教我怎麼過呀……
這是母親和我最長的一次說話,母親的哭泣顯得壓抑,這讓我煩躁,來到灶間,房頂上父親摔下來的那個窟窿還沒有補好,水缸的碎片散了一地,狼藉不堪。
父親的靈堂擺在廳堂的右邊,左邊是二叔的房子,因為久無人居住顯得死寂,整個廳堂充斥著油漆的味道,顯然,父親的棺木剛剛塗上油漆不久,靈堂除了飄忽的燭火,就是飛舞的秋蚊,我在父親的靈前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從台上拿起草紙,在燭火上點燃,輕輕放在地上,我靜靜地望著草紙燃燒的過程,思維陷入短暫的回憶。
父親的身世是個迷,但因為父親的嚴厲我們不敢多問,好像會觸及什麼秘密。在左鄰右舍的閑話中我們收到一些信息。那個時候哥哥尚在人世,就在二叔客死他鄉不久,村裏的老學究是常來二嬸家的人之一,一日,老學究對我說,知道麼,伢崽,我根據你們兄弟兩麵相判斷,你們不是親兄弟,並隻有一人可以善終。
當時我就拉著哥哥的手跑到父親的房間詢問,我和哥哥不是親兄弟麼?
父親正在看書,他最喜歡看的就是《詩經》之類的古代文學書。父親聽到我的發問,突然甩掉手中的書,非常震怒地說,跪下!父親高舉的木條最終落在哥哥的手掌上,留下紅紅的印痕。母親聽到聲響跑來,看到受罰的哥哥,隻能發出心痛的尖叫,卻不敢前去勸說。
對此,哥哥一直耿耿於懷,他對我說,我肯定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
我也覺得是。
不知道什麼時候,母親出現在靈堂裏,她的身影隨著燭光的晃動在搖晃,母親蒼老了不少,曾經讓我引以為傲的明亮眼珠也渾濁無光,我知道,其實哥哥在河裏沒有起來的那一刻起,母親的心已經死過一次了,此刻,母親恢複了沉默,她拉我重新跪下來燒了三貼草紙,並喃喃禱告,他爸就安心走吧,別出來嚇明兒,在地下要保佑後輩們長命百歲。
禱告完畢,母親說,你父親安葬的日子在後天,明天做道場的樂師就會到場,不早了,我把你以前的房子收拾了一下,早點休息吧。
天下雨了,這裏顯然好久沒下雨了,雨點打在幹燥的地麵上揚起一陣土腥味,自己曾經溫馨的狗窩現在讓我覺得陌生,床上散發著花露水的味道,這是母親用來驅趕蚊子用的,雨水帶來的清涼讓我安靜下來,靈堂傳來母親隱隱約約的哭泣,我決定去父親的臥室看看。
父親的臥室和以前沒有任何改變,那張檀木椅的坐把蹭得發亮,父親的文學書籍依舊整齊的放在桌案上,我不由拿起桌子上的書拍了拍上麵的灰塵,一張紙條從書的夾縫中飄到桌子上,上麵寫著:長子夭折,次子富貴,但坎西之水欠土必崩之,坎水離位,巽木必尋之。
捏著紙條,我陷入一段回憶,那是個酷熱的中午,我和哥哥剛剛摸河蚌回來,廚房裏飄出炒肉的芳香,這讓我和哥哥垂涎三尺,家裏好久沒有飄逸出如此美妙的味道了,但凡發生炒肉的事情,必然有貴客來臨,而小孩子是不能上桌吃飯的。
我們在廚房窺視所謂的貴客,卻隻看到一個碩大的後腦勺,父親正一杯一杯地敬著酒,花生米在齒間迸發的脆響讓此刻的生活充滿美妙,高興之處,父親說,給我兩個兒子算個命吧。
我隱約感覺到父親的朋友做了短暫的猶豫,但還是頷首說,那拿個便條來吧,我姑且算算。
此刻母親把留下來的幾塊肉片放進我們碗裏,這讓我和哥哥興奮異常,至於父親那邊發生什麼就不得而知了,當我吃完最後一塊肉片,我看到父親接過紙條,臉色鐵青。
河西鎮的表妹來了,穿著一身天藍的衣服,整天笑咪咪的,因為表妹的笑容我和哥哥發生了爭執,哥哥說,表妹的笑容像三月的茶花,清新純潔。
我說,表妹的笑容像不敗的向日葵,什麼時候都充滿溫馨,我和哥哥一向和睦的關係因為這個問題發生了扭打,結果我們沒有分出勝負。最終,我們想出一個決勝的方法,那就是看誰摸的河蚌多。
那是個黃昏,我和哥哥分別拉著表妹的手,向村裏那條河走去,天剛下過一場雨,黃昏裏沐浴著清新的空氣,河堤上的放牛娃正在唱著兒歌:小蜘蛛,拉銀絲,來來回回把網織。織網幹什麼?專吃蒼蠅和蚊子……
因為一場大雨,河裏的水位漲了不少,浩浩蕩蕩向河西鎮流去,我和哥哥沒有猶豫,脫光衣服如一條梭子魚在水中鑽來鑽去。我們用腳在河低下踩,發現有河蚌就潛到水底把河蚌挖出來,扔到河堤上叫表妹放到捅裏,每扔上去一個河蚌,表妹就高興地拍著雙手。
不覺河蚌已經滿了半桶,經過表妹的報數,我和哥哥不分勝負,哥哥感到不服氣,一個翻身朝深水區遊去,當潛出水麵的時候手裏舉著一個碩大的河蚌,興奮地說,看,蚌王,說不定有珍珠!身體卻朝一個巨大的旋渦飄去。
小心!我驚叫起來,但哥哥的身體已經在旋渦裏掙紮,巨蚌已經滑入水中,哥哥的掙紮顯得徒勞,眼神已經被恐懼代替,並下意識的向我招手。
我遊過去想拉哥哥一把,卻被哥哥死死地拽住,我也向那個旋渦滑去,我下意識看著河堤上的表妹,表妹正在驚慌失措地呼喊,表妹的身後是碧藍的天際,漸漸,表妹越來越遠,最終也化成天際的那抹藍。
當我睜開眼睛時候,感覺一切都是場夢,透過窗子看到河西小鎮的繁華和遠山的那抹藍,我沒有發現四周不可思議的目光,我說,你們看,遠山的那抹藍真的很美。
此刻,醫生感歎說,這是一次生命的奇跡!
後來才知道,我是斷了氣送到醫院的,在醫生的努力下居然恢複了生命體征,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的後黃昏,而哥哥的屍首一直沒有下落。
三
天還在下雨,屋簷上的滴水打在芭蕉葉上發出劈劈噗噗的聲響,清新的空氣讓我睡意全無,並感到時間的漫長,後悔自己沒有帶來本喜歡的書籍打發無聊的日子,如果筆記本電腦在身邊,也可以繼續演繹自己杜撰的故事,此刻,發現自己除了寫作和讀書什麼都做不了。
對於我的職業,父親感到無比失望甚至絕望,父親不止一次說,寫作是一個垂死者發出的掙紮,更是一個生活失敗者才發出的聲音。父親作為一個寫作愛好者,我對於他這個觀點一直心存異議,其實我先前的職業並不是寫作。
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到達的時候父親感到無限欣慰,這點從他大擺宴席就可以看出來,錄取我的是一所醫科大學,大一暑假的時候,父親說,去鎮裏你李叔那裏看看,實習一下,盡管你考的是西醫臨床,但作為醫生對於祖國醫學必須有一定的了解,你李叔是這個鎮子上最有名的中醫醫生,隨便看下你表妹,上次她問起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