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把軍訓安排在金秋十月,這也許是我能夠記起的唯獨一件不那麼缺德的事兒。很多學校都是在天氣最炙熱的時候,請來部隊給學生軍訓,美其名曰勞其筋骨,培養不怕苦、不怕死的戰鬥精神,但事實上絕大多數學生都怕,尤其怕中暑而死,並且我認為,極少有人會因為軍訓而變成一粒銅豌豆。
據說男人這一輩子,隻有在經曆過兩件事情以後,才能真正算是男人,一件是坐牢,一件是當兵。我從沒想過坐牢,尤其是犯了奸淫偷盜群毆殺人等罪之後的坐牢,卻真真實實想過當兵。我在念小學的時候,曾經跟軍人結下過不解之緣。有一年暑假,我家附近突然冒出來一整個連的武警部隊,是從無錫過來集訓的炮兵連,總共百十號人,他們把我後來就讀的初中教室以及食堂據為軍營,然後我每天一大清早站在後院,就能看到一排一排穿迷彩服的武警,在操場上整整齊齊列隊、呐喊、操練,雄壯威武。因為軍營距離我家實在太近了,很多武警閑暇時,總來我家串門,他們不嫌我小,都跟我玩耍密切。我跟一個班長經常在我家喝冰鎮汽酒,我跟一個排長經常去水庫遊泳,我跟一個炊事兵經常就著錄音機學跳迪斯科,我跟他們連長經常對弈中國象棋,我跟他們衛生員經常探討金庸和古龍誰更牛屄,我跟他們參謀經常搖著蒲扇縱論古今。我問他,你是參謀長,參謀長到底是多大的官兒啊?他說,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我這個不帶長的參謀,是個什麼官兒都算不上的官兒。那個暑假我過得十分快樂,或許是我整個學生時代最快樂的一個暑假。後來這個部隊要走了,拔營前夕,他們連長拿剪刀在一顆子彈底部鑽了個孔,倒出火藥,做了個掛件兒送給我。然後他帶我遠遠地走到山上,豎起一塊射擊靶,將一把真手槍交到我手上,讓我對著靶心打,我連開三槍,連靶子的邊兒都沒碰到。我爸說,換成他是連長,絕不敢拿一把真槍交給我這個小屁孩兒,萬一我胡鬧起來,不是對著靶子而是對著連長連射三槍,那就是天下最荒唐的血案了。連長送給我的這個子彈掛件,以及我玩過真槍的經曆,後來讓我在同學裏邊牛屄良久,也讓我總想著有一天也能成為一個兵,那樣我就可以天天拿真槍了。
我聽說要軍訓,暗自以為終於又能摸到真槍了,結果槍影子也沒見著。所謂軍訓,隻不過是比平常更裝逼一些的體操訓練。整整十天,從上午到下午,除了看到幾個英俊挺拔的教官,迷倒三兩個早熟的女生之外,主要內容就是立正、稍息、向左轉、向右轉、右腳後跟踢左腳後跟,或者長時間的靜止站立。這種靜站,每天都要來上一回,就像集體在玩小時候的“木頭人”遊戲,總體相當無聊以及變態。有個女生因為久站體虛,有一天當場癱倒在地,這個女生叫廖吉辰。我直到現在也沒想明白,那次軍訓到底給我帶來了哪方麵精神上的影響,它對我的影響,甚至還沒有小時候我爸罰我太陽底下跪搓衣板來得大。
金竺冷不丁來看我,就在我們軍訓那些天裏。那天上午訓練完畢,我中午端著飯盆兒去食堂打飯,在窗口排隊的時候,一個人高馬大的二屄貨,二話不說擠到我前麵。我當然有點憤怒,輕輕拍了拍他肩膀,我說你怎麼插隊呢,插隊怎麼也不打聲招呼呢。這二屄連想都沒想,轉身一把叉住我脖子,極度蠻橫地一連問了我幾個問題:“插你隊怎麼了?插你隊還用跟你打招呼嗎?插你隊你就可以拍我肩膀了嗎?想挨揍是吧?”我雖然在我爸工地上練過一陣兒筋骨,但是被這樣一隻高出我一大截的惡獸猛然叉住了脖子,一時根本來不及反應。我被他推得撞在後麵的人身上,正想著如何掙脫,隻見邊上突然伸出一隻手,也一把叉住他脖子,把他揪到了隊伍外麵。我一看,居然是金竺。金竺扯過那二屄,一拳,結結實實捅在他肚子上,二屄吭都沒吭一聲,直接蹲了下去,還沒蹲徹底,又被金竺順勢一膝蓋砸在鼻梁,翻在地上。
金竺說:“你小子是哪個班的,敢這麼狂妄?”二屄躺在地上,捂住鼻子說:“我高三一班的。”“高三一班?我他媽怎麼沒見過你?連張彪和大熊見了我弟弟都得買七分麵子,你小子居然敢動他,你知道我是誰嗎?”二屄說:“我知道,你是金竺,大熊他們的大哥。”金竺朝他腰裏踹了一腳:“認識我你還在這充老大!什麼時候輪到你小子翻天了?告訴你,以後見到我弟弟客氣點,否則我踢爆你卵蛋!”二屄說:“對不起,我知道了。”金竺又踹了他一腳,然後陪我去窗口買飯。
我一邊在食堂吃飯,一邊跟金竺聊天。
我說:“這家夥蠻橫,你比他還蠻橫。”
金竺說:“我早就跟你講過這裏都有些什麼人。這還隻是普高的,職高那些更人渣,跟這些人說話,光靠嘴不行,得先靠拳頭。我剛進來的時候,也有人找茬,都被我先用拳頭擺平了,然後他們嘴上才對我服帖。”
我說:“你是不是《古惑仔》看多啦!”
那一年,鄭伊健、陳小春的《古惑仔》剛進內地,在我們這些男生裏頭,其火熱度一時蓋過了翁虹、邱淑貞、李麗珍的三級片,大家都尋找一切空閑時間去錄像廳看,理發店、小飯館、桌球房飄出來的歌,也全是黃家駒作曲的“刀光劍影,讓我闖為社團顯本領;一心振家聲,就算死也不會驚”,反反複複,不絕於耳。
金竺說:“鄭浩南還沒生出來的時候,這裏就有我了好不好!”
我說:“哈哈,行吧,你最牛屄。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食堂?”
金竺說:“我先去教室找你,隻有幾個學生在,他們說你可能吃飯去了。幸好我來得巧,不然你可能真要被那個傻屄打了。這段時間還有其他什麼人欺負你沒有?有事兒你得去找張彪和大熊,他們都是我小弟。”
“他們來過一回,開學第一天就來了,不過畢竟他們不是你,我也懶得去找他們。其他也沒碰到過什麼事兒,就是剛來的時候不適應,有點鬱悶,當時特別想跟你聊聊,每周去你家找你,你都不在。你怎麼才來看我啊?”
“哎,高複班太忙,周末就懶得回家了,以後你會知道的。我昨天請假回來的,看看有沒有你姐的信,也來看看你。一會兒我就回學校了。”
“我姐說你很久沒給她寫信了,她很掛念你。”
“寫了,前幾天剛在學校寫的,這兩天應該能到了吧。有一天晚上我給她打過電話,打到你外婆家小區的傳達室,傳喚了半天,說她不在,出去了。”
我說:“這事兒我姐在信上說過,後來知道是傳達室搞錯了,他們以為是找我舅媽的,事實上我姐那天在家。”
金竺說:“如果我明年考到上海,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了。”
我說:“其實我也跟你一樣。”
金竺走後,我繼續參加軍訓。當天下午,我和小悶騷魯裕,還有另外一個男生一塊兒,就把廖吉辰架到了學校醫療室。
我們班總共五十六個同學,其中男生四十九名,女生隻有七名,嚴重陽盛陰衰,比例失調。這七個女生,後來我們管她們叫“七仙女”。雖然並非個個都是仙女,但她們顯然對這個稱呼十分受用,個個欣然默認。有些仙女後來分別被班裏不同的男生視為尤物,因此初聽上去,似乎每個仙女都成了尤物,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所謂一榮俱榮。
我先後認識了我們班的七個仙女,每個仙女都擁有一個綽號,有的是我給取的,有的不是。
第一個被我取綽號的仙女,不是“英語怪物”陳小霞,而是“笑眯眯”,她在開學第一天的第一堂課上,站起來作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蘇曉。大家都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的著名景觀有三潭印月,那麼相應的蘇州呢?”她停頓了一會兒,見沒人接茬,就繼續說,“蘇州則有蘇州曉月。我的名字就取自這一景觀。”笑眯眯雖然個兒不高,還胖乎乎的,但是生了一張也如同月亮的臉,並且是八月十五的月亮,溜圓。她不笑不說話,一開口就笑眯眯的,有時候給人感覺很有親和力,有時候給人感覺有點二,得看人當時心情。笑眯眯在開頭幾個月,跟我關係還算不錯,我們互相換過幾本閑書看,偶爾一塊兒去食堂吃飯。我對笑眯眯說:“為什麼你的名字取得那麼詩意,長得卻一點兒也不詩意呢?硬要算的話,你最多隻能算半個仙女,所以咱們班的七仙女,應該叫‘六個半仙女’才對。”笑眯眯拿起飯盆敲了一下我腦袋,忿怒地說:“海生你太過分了!”後來,笑眯眯開始跟我逐漸疏遠,再後來就索性不理我了。她在我課本裏,給我塞了一張明信片,正麵是一幅“蘇州曉月”的攝影,反麵寫著:“海生,你其實是個很不錯的男生,隻可惜你有點花心,這樣很不好。”落款是“笑眯眯”。我悄悄給小悶騷魯裕看,我問他:“第一,我怎麼就花了?第二,我花不花關她什麼事兒?弄得跟我欠她似的,莫名其妙。”小悶騷魯裕賤兮兮地笑,說:“這還不簡單,人家喜歡你唄!”我說:“是嗎,她喜歡我,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