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棍子打暈了的張實根本來不及反應,於娜娜就出門去了,張實呆呆站立,聽著門外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車輪發出吱吱的尖叫聲,跟著汽車怒吼著飛馳而去。
我丈夫到了這裏,就離致命地點不遠了。那個致命的地方,已經由於娜娜問了出來,那就是有過沒有。我到邁阿密去了整整一個星期,邁阿密離紐約隻有三個小時的飛機行程,飛機在漫天風雪裏昂然起飛,衝破濕重的雲層,到邁阿密降落時,陽光像一個炙熱的火爐子,我的皮膚一下子就被燙傷了,可是,紐約的風雪卻像冰箱冷凍層裏結的霜結在我的五髒六腑裏麵,整整一個星期,我就在這種冷熱交結外熱內冷的狀態了,熱情如火又寒意徹骨,快樂得要命又悲傷得要死。很多年以後回想起來,我已經可以客觀而公允地說,那一個星期如果有什麼截然不同於其他時期的特點的話,那就是它的美學意味,冷熱夾攻內外分裂,大笑的時候眼淚止也止不住,痛哭的時候又會破涕為笑,痛苦到極點時的快樂和快樂到極點時的痛苦,你永遠也不會再有那種光怪陸離的美感了。我想我丈夫其實一直是想知道那一個星期的每一分鍾的。可是他就是不問,現在他讓於娜娜問了出來,表麵上問得急促匆忙,問得潦草隨意,骨子裏卻問得尖利刻毒,問得怨恨深重。暴烈的猛獸終於撲碎了束縛它的籠子,它衝了出來,站立在籠子的碎片上昂首長嘯,野草低伏大樹顫抖。
有時候,我的記憶有些恍惚了,紐約的風雪和邁阿密的驕陽交結在一起可能隻是我的一個幻想,有一段時間,我向往飛向雲天飛向太陽想得發瘋了,那些大笑時的眼淚和哭泣時的笑容僅僅是我幻想時逼真的創造,我實在太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情了所以我就以為它們真的發生過了。後來這種想法就漸漸退了下去就像打了退燒針以後的熱度一樣。年深日久我常常想到底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沒有。
邁阿密的海灘是藍色的,一圈圈波紋把陽光分解成一層層雲母般的碎片,我躺在雲母碎片般的陽光下麵,看著藍色的海水在我眼睛的上方流淌而過,等我終於鑽出水麵的時候,立刻遇上了紐約的大雪,天鵝絨般的雪片一團團地跌落下來重重地打在我的臉龐上,我的沾滿海水的臉龐立刻被雪水鋪滿,我再次沉入水底讓雪水和海水交融在一起,這時候隻有雲母碎片般的陽光一片片地深入到我的瞳孔深處。我的記憶裏這種場景清清楚楚,於是我把它們描述給我丈夫聽,他聽的時候相當專心,他的眼睛看著電視機但是我知道他的耳朵就像值班的雷達發出嗡嗡的電流聲不停轉動不放過一個反射波。到底有過沒有這個問題苦苦地糾纏著他但是他永遠也不會發問。於娜娜對支支吾吾的張實說,那好你就撒個謊吧。張實不肯撒謊,結果於娜娜再也沒有退路隻有讓汽車輪子發出椎心泣血的尖利吼聲絕塵而去。這就是說我丈夫可以給張實設定一個撒謊的出路從而避免攤牌避免決裂避免走到絕路上去,但是,他不喜歡張實撒謊,這就是說我丈夫認為於娜娜如果被謊言蒙蔽比聽到知道真相而決裂還要糟糕。起碼在一個他可以控製的天地裏麵是這樣的,現在這個可以由他控製的天地就是他的電視劇。他在電視劇裏變成了上帝,芸芸眾生匍匐在他的腳下,他在雲端裏麵鳥瞰無數人物東奔西走按照他的意誌完成人生曆程,再也不用苦苦折磨自己不能自拔。我想,現在的場麵就像一個人終於拔著自己的頭發升空了。我丈夫就是這樣飛上雲端,現在他高高在上地看著張實和他的同夥們做著以下的事情:
事情就這樣走上絕路了,招供了的張實加速朝絕路上走去。他聽著於娜娜的汽車聲像一道絕望的流星終於消失在黑暗的大氣層裏,他也出了門,上了自己的汽車,去了自己的公司。在公司裏,他先是習慣地掏出計時卡往打卡機上麵送,到了卡片口的時候,他想起來了他今天來公司不是來上班的,他是來辭職的,既然要辭職來還打他媽的什麼卡啊,這不成了站好最後一班崗了嗎在紐約這個地方玩兒這個不是他媽的有點傻逼了嗎?這麼想清楚了他就把手從打卡機上麵縮了回來,這件事說明張實雖然具有詩人氣質但是在實際生活裏麵很多時候跟常人無異,有機會實惠一下的時候他也不放過這個機會,如果有人借此來貶低詩人的話,我(此處是我丈夫)的辯護是這樣的:這就說明他的曆史唯物主義沒有學好,該主義開宗要旨就是人首先要衣食住行然後才能從事其他上層建築的事業;同理,詩人首先要作為一個人活下來然後才能在詩上麵翻花樣。後來張實就走到公司人事部辭去了這份年薪頗豐的工作,前後不過幾分鍾,一個在常人眼裏驚天動地的舉動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完成了。義無反顧也好,好馬不吃回頭草也好,總之張實這一步邁出去就沒有想到要再回來,這個時候我們看到詩人張實又出現了。有趣的是我丈夫自從困頓了一個星期以後(那個星期裏他一直在吹著噓噓的跟尿哨接近的口哨,我一直在耳朵裏塞上棉花團以減少去廁所的趟數),突然文思打開,從那以後他口口聲聲把張實稱作詩人。躲在詩人後麵就不怕做難為情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