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聲名狼藉 1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揚州,幾乎已經成為“花花世界”的代表。隻要看過清朝文士李艾塘所寫的“揚州畫舫錄”,就知道什麼才叫“花花世界”了。
揚州畫舫錄,寫的是乾隆中葉,揚州因鹽致富的鹽商,窮極奢侈的荒淫時代情景寫實記錄;也就是乾隆皇帝下江南(六度南巡)遊玩、示威、製壓的滿清全盛時期;也就是文字獄殺人最多最慘烈的時期。
而現在……
現在,是康熙三十七年冬季。
現在,上距多爾褒親王下令屠城,揚州十日殺人百萬,慘絕入寰,地為之不毛的血淚曆史,整整五十二年。
五十二年----揚州又有了上百萬人口。
五十二年前,全城沒有一棟完整的房屋,除了滿州兵和吳三桂的漢奸兵,沒留下一個完整的活人。
殺死的人有八十餘萬,投河投井與及燒成灰的人都不算,光是屍體就有八十餘萬具。
現在,揚州又成了百萬人的繁華城市。
走在街上,你已經看不見亡國滅種的曆史遺痕。瓜洲鎮的錦春園、倚虹園、淨香園、趣園、九峰園……更是美不勝收;隨園、臨江宮、江都宮、十宮、鎮南王宮……修複得比往昔更輝煌。人可以殺光,但揚州依然是揚州,它永遠屹立在長江北岸,嘲笑那些想毀滅它的人。
風雪漫天,嗬氣成冰。
淮安府來的中型客船,緩緩泊上了東門碼頭。
連河冬日水枯,溜連停止,往來的船隻並不多,碼頭上僅泊了三四十艘各式大小船隻,活動的人甚少。
柵門裏出來了幾名巡捕丁勇,首先登船查驗船上的客貨,如狼似虎喳喳呼呼,似乎把所有的旅客,都當成歹徒奴才,態度惡劣得無以複加。
耽擱了老半天,並沒查出任何逃稅的私貨,也沒抓到半個有案的逃犯歹徒,這才神氣地下船,允許旅客登岸。
張秋山帶了從淮安雇請的長隨,夾雜在人群中登上碼頭。
長隨李四是個壯實的楞頭楞腦大漢,背著大背囊緊跟在他後麵,似乎怕把人跟丟,是個頗為稱職的長隨,一張樸實麵孔布滿了歲月留下的風霜。
右鄰有另一艘不知來自何處的客船,抵埠的旅客也正在下船。
一般說來,從北麵下放的客船,以江寧為終站,淮安至揚州則另有客船行駛。看鄰船下船的旅客眾多,大概是以揚州為終站的客船。
人潮在柵門口彙合,右首昂然擠過來三位旅客。
“晤!好俊的女扮男裝美嬌娘。”他心中暗暗喝采。
“老弟台請。”他閃在一旁含笑拱手相讓。
皮風帽掀起了掩耳,露出光潔透紅的臉蛋,有一雙亮晶晶的明眸,留有鬃角,大辮子挽藏在風帽內。
盡管這位美嬌娘穿了男施,外麵罩了水湖綠夾披風,下麵露出一雙鹿皮半統靴,他仍然一眼便看出是女扮男裝的女嬌娃。
其實辨認並非難事,男人絕不可能留有鬃腳。
滿清皇朝要求漢人投降的標記就是留辮子,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前額必須剃光,發根剃掉一圈,所以絕不能留有鬃腳,一看便知。
有鬃腳便表示前額與發根都沒剃,誰敢?除非打算不留頭了。
這種留辮發式,最感到尷尬的人,是那些天生有絡腮大胡子的所謂虯須大漢,變成了兩截毛的怪物。所以前朝的留胡子的風氣漸弱,幹脆把胡子剃光以免麻煩。
美嬌娃身後,跟著一個小廝打扮的小夥子,也是女扮男裝;另一位是徐娘半老的仆婦,兩人都背了包裹,手中還有大型提籃。
美嬌娃瞥了他一眼,神氣地超前昂然而行。
到了柵口,居然回頭瞪了他一眼。
他已經是二十五六歲的壯年人,高大魁梧手長腳長,臉蛋也不難看,劍眉虎目頗有幾分英氣,是屬於令人一見便有好感的人。
他穿得也不寒酸,藏青緞夾袍,外加大襟馬褂,黑色六合帽,真有點文質彬彬的氣質。但看了他的身材,與及神光炯炯的星目,那點文質彬彬的氣質,便被無形中抵銷了。
他感到有點好笑,這位年輕的美嬌娃,大概是昏了頭,居然擺出紈褲子弟或者惡少神情向他示威呢!
不過,他對那雙靈活的大眼,確也有相當深刻的印象,驕傲自負有幾分才華的姑娘,大多數都具這種長在頭頂上的靈活大眼。
跟在後麵,他嗅到淡淡的、品流極高的、頗為罕見的醉人幽香。
“是個闖禍精。”他哺哺自語:“她這鬼樣子,這副德行,走到哪裏都會出毛病,甚至會引起暴動。”
揚州的風塵女人多得很,有各色各樣的粉頭,標新立異爭奇鬥豔,點綴這座充滿暴發戶的花都名城。
假使有那麼一個冒失鬼把她當作粉頭來戲弄,真會引起一場災禍。
那位中年仆婦的脅下長布囊中,最少也藏有兩把劍。憑他浪跡風塵十載的江湖經驗,隱藏的兵器很難逃過他的法眼。
一個成功的江湖遊蕩者,必須具有洞察危險的銳利感覺。
他不但是一個成功的江湖遊蕩者,而且是令心懷鬼胎的妖孽們聞名喪膽怕得要死,而且恨之入骨的江湖十大神秘怪傑之一。
當然,張秋山這三個字,並沒有任何讓人害怕的因素存在,這是極普通的姓,極平凡的名,天下間恐怕沒有一千個叫張秋山的人,絕對可以找出五百個。
江湖十大神秘怪傑中,世人隻知道他們的綽號,恐怕每個人都有十幾個假名,二三十種化身,所以才能保持神秘,隻有當他們認為需要以真麵目現身時,他們才露出廬山真麵目。
現在,他的身分是遊幕的無聊讀書人。
遊幕,也就是向做官的人混口食,或者向大戶人家串門子做食客。替做官的人做幕客狗頭軍師,是那時的讀書人科場失意者的最好出路之一。
這位自以為有男子氣概的美嬌娃,武功的根底必定不錯。哪看得起一個遊幕糊口的無聊文土?
其實,有些遊幕文士並不真窮,而是另有抱負,不想做奴才官,暗中進行反清複明的工作。
但自從明末遺老相繼者死之後,後繼無人,後生晚輩欲籍遊幕發展抱負的誌士,幾如鳳毛群角了,遊幕反而成了謀取富貴的進身之階。
總之,有不少人對這些軟骨頭遊幕文土深痛惡絕,那些誌在反清複明的江湖誌士,尤其對那些軟骨頭文人,抱有強烈的敵意。
尤其是勢如風起雲湧的秘密幫會組織,幾乎把知識份子看成仇人,認為這些文人極不可靠,任何時候都可能轉變成滿人的奴才狗腿子。即使不至於變成漢奸奴才,也起不了多少作用,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人與人之間,見麵的第一印象十分重要,第一眼看對方不順眼,爾後便很難產生好感。
他心中明白,這位美橋娘,對他的第一印象惡劣得很,他最好離開得愈遠愈好。
進入城門,街上行人並不多,風雪交加,街廣人稀,但美嬌娘主姆三人,早已失去蹤影。
擠入第二條橫街的名旅舍淮揚老店,已是薄暮時分,酒店的忙碌景況,驅走了他腦海中的胡思亂想。
三更初,一個鬼臉似的黑影,悄然登上南城的鎮淮樓。飛升三丈高的樓簷,從樓牌後探索片刻,取出一節小竹管。輕靈地飄落,消失在城根的一條小巷內。
是一個穿了發白夜行衣的夜行人,戴了發白色繪有鬼麵孔圖案的頭罩隻露出五官,走動時腳下無聲。似乎像個有形無質的妖魔鬼怪,來去匆匆出沒如鬼影幻形。
他在一盞幽暗的門燈下,取出管中的紙卷打開,上麵寫了兩行字:“戊辰迄康午四更正,要事須麵告。乙醜,百祿。”
他丟掉竹管,將紙折妥納入百寶囊。
城中心的鍾鼓樓,正傳出三更三點的鍾鼓聲。
他眼中,出現獵食猛獸般的光芒,輕哼一聲。
“就是明天。”他自言自語:“但願還未得及。可是,這希望十分渺茫,他落在可怕的仇敵手中了。”
黑影一晃,像是乎空消失了,好快的身法。
破曉時分,南關一家藥室的後院秘室內,聚集了十餘位精壯大漢。
這是一間藥室,空間裏流動著濃濃的藥味,也散發出令人寒栗的殺氣。
一個遍體鱗傷的中年人,倚坐在壁根下。老羊皮襖沾滿紫黑色的血跡,虛弱的軀體因寒冷不住顫抖,紅紫的腫臉有不少傷瘋,但一雙紅腫的雙目依然放射出堅定的冷芒。
十餘名大漢佩了刀劍,或坐或立神情相當愉快。
兩個滿臉橫肉的大漢,分左右蹲在傷者兩側,一個大雙手中有一把作飛刀用的八寸尖刃刀,鋒利的刀尖不時在傷者頸部和耳根遊動,臉上有餓狼似的獰關。
“留在鎮推樓園後的竹筒留書,昨晚被人取走了。”大漢陰笑著說:“魚已吞下了餌, 馬上……不,明晚,就可以起鉤了。因此,也就是送你上西天的時候了,已經用不著你啦!”
“嘿嘿嘿……”傷者反常的、神經質的怪笑充塞在室裏,令人聞之大感不是滋味,也有毛骨換然的感覺,這種反常的怪笑委實令人聽了感到不舒服。
“你還笑得出來?”大漢的刀尖停留在傷者的咽喉下,要發怒了:“你笑什麼?”
“如果閣下認為我神偷李百祿是笨驢,那你閣下一定是比笨驢更笨的笨驢。”傷者居然能清晰地說話,對死亡毫不介意,更不在意刀尖人喉的威脅:“即使要送我上西天下地獄,也輪不到你閣下出手送。”
“哼!你……”
“我神愉李百祿鬼混了大半生,甚麼鬼門道沒見過?就算我是白癡,看多了也就不怎麼白癡了。
你們還沒抓住我的那位朋友,抓住了還得對證,對不對?何況你根本不是作得了主的人,你的主人再膿包,也不至於自己不出麵問清口供,就下令讓你們滅口,沒錯吧?”
另一名大漢急急伸手,阻止同伴冒火。
“孫兄,你奈何不了這老鬼。”大漢推開同伴的刀,臉上有陰森的怪笑:“神偷李老兄,你是偷遍大江南北的名人,專偷大戶的好漢,但並不是真的亡命,我相信你不是不明利害的渾人。”
“別抬舉在下了,老兄。”神偷無所謂地笑笑,笑容怪怪的:“誰都知道我神偷李百祿不是甚麼好東西,更不是甚麼好漢,所以一落在你們手上,就一切聽你們擺布,這是比青天白日更明白的事。”
“但你一直不透露你那位朋友的底細。”
“我再三告訴你們,我的確不知道他的底細,想透露也力不從心,除了你們把他捉住盤問之外,我不可能告訴你們更多的消息,逼死我也沒有用。”
“你替他調查揚州十位名人富豪的根底,居然不知道他的底細,你要我相信嗎?”
“你不信,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這種人朋友品流複雜,那能有閑工夫去一個個查根底?
老實說,這位朋友的姓名是不是真的,恐怕大有問題,天下間叫張三的人,沒有十萬也八萬。
他給我三百兩銀子酬勞,我犯得著去查他的根底?這種事平常得很,三兩銀子就有人去幹,我又沒發瘋,豈肯多問根底自斷財路?”
“你不是肯為三百兩銀子發瘋的人……”
“你錯了,老兄。”神偷苦笑:“我神偷雖說呈偷遍大江南北,其實真能偷到大批財物的日子有限得很。
大戶人家保嫖護院一大堆,中等人家那有人將三百兩銀子擺在床頭等人來偷?別說三百兩銀子,三兩銀子也不易弄到手呢!你以為做小偷很容易是不是?你去偷偷看?”
“哼!你不要逞能耍光棍……”
“你們就是聽不進老實話。”神偷感慨地說:“該怎辦,你們瞧著辦好了,反正我神偷走定了亥時運,被你們這群來路不明意圖莫測的高手們弄來,早晚會下地獄做冤鬼,隻能怨 我李百祿命該如此。你就把我剁了算啦!”
“隻要你把張三的圖謀說出,咱們絕不食言放你一馬,你……”
“難在我不知道,總不能胡說人道亂招。等你們把張三捉住問他真正的圖謀、你們不把我剁了喂狗才怪。”
“哼!你不會亂招的,是嗎?”
“所以我才會被你們整治得隻剩下半條命呀!老兄,你們到底是何來路?”神愉反而探口風。
“哼……!”
“反正我是死定了,做糊徐鬼我的確不甘心。你們不怕我這即將被你們宰割的人向外透露口風吧?”
“等時候到了,敝長上自會讓你死得明白的。”
“貴長上是揚州保嫖護院頭頭吧?”
“你說是嗎?”
“不像。”神愉肯定地表示。
“為何?”
“揚州的所謂保護神,是尚武門的門生神拳快刀賈七爺賈永興,是個威震江北的火爆澤球,他不會玩弄陰謀詭計,做事唯恐人不知,嗓門大得很,而且……”
“而且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