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1 / 3)

暗示

鴻達鐵力電器公司的辦公地點,現在暫時分成兩處:諸如總經理室、會客室、外事室、行政科、財務科之類,仍在原址——被戲稱為總部;而業務科、基建科、銷售科、采供科等部門,則已先行進駐新址——因新辦公大廈裝修還沒有全部竣工,所以隻能搗鼓好一個辦公室,就轉移一批辦公人員。

性格開朗、幽默的斯大君是最早進駐新址的基建科人員之一。這天,他用細塑料繩把一隻無柄的小藍黑墨水瓶縛好,晃在手裏。

同辦公室的人見到此情形後,皆愕然,不明白他要搞點什麼名堂。

斯大君朝大夥兒笑笑:“墨水用光了,去總部行政科灌點墨水——那邊有大瓶裝的。”他還笑著解釋,總部距新址有兩公裏路,上次把灌滿墨水的小瓶擱在拎包裏,騎車震了一下,墨水晃了出來,去掉半瓶墨水不說,還把拎包的夾裏弄得一塌糊塗。

坐在窗戶明亮處的老科長勞琦君,似乎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斯大君的“表演”,雖然也在抽煙,手裏有點什麼事在忙乎,但不知怎麼的,他的臉色卻有點不那麼自然起來。

約摸半個鍾頭後,斯大君就提著灌滿墨水的小瓶上樓了。他一進辦公室的門,就把勾在手指間的細塑料繩往上拎拎,惹得同事們哈哈大笑,而勞琦科長依然板著臉,一絲笑意都沒有。勞琦科長五十七歲了,人低調,對同事和下屬也缺乏溫度,有“冷老頭”之稱。

斯大君和老科長的關係一向比較緊張。斯大君年輕,腦筋靈活,說話幽默有餘、遮掩不足,對勞琦科長的某些說法和做法公開表示過不夠恭維的評論。勞琦科長從內心裏不喜歡他,無形中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和威脅。自然的,在公司的頭兒麵前,勞琦科長時常會悄悄說一些不利斯大君的閑言碎語。好在頭兒們都比較忙又比較開明,每每用“性格問題嘛不要苛求啦”來勸慰勞琦君,對勞琦君所反映的有關斯大君的短處也總是一笑了之。

翌日,基建科又有人重提“手拎墨水瓶”的話題。

漂亮而年輕的喻茜女士瞟了一眼斯大君:“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時常做些傻乎乎的事,是不是怕別人因缺乏笑料而影響健康?”

資深科員艾甫君神色嚴肅:“婦道人家就是見識淺。我們的斯大君可不得了,是位哲學家喲。你們想想,墨水瓶本身沒有把、沒有柄的,但也可以很方便地人為裝上把柄拎起來。人嘛,恐怕也是這樣,裝一個把柄還不容易?”

這句話的分量太重了,以致辦公室頃刻變得靜悄悄的。隻聽得勞琦科長輕微的蘊涵不滿的咳嗽聲。

繪圖員仲安君想打破這種冷寂氣氛,沒頭沒腦地發話了:“依我看哪,有把柄的人喜歡抓別人的把柄,什麼時候抓,不過是動作快慢而已。”

艾甫君站起身,拍拍坐在他鄰近椅子上的仲安君的肩膀:“你還嫩一點,小阿弟。多半是斯大君抓到了別人的什麼把柄;或者是他想給別人裝什麼把柄,這可是‘危險的暗示’啊,得留意,得小心。”語音裏透出一種神秘。

斯大君因正伏案撰寫一份新址裝修進度的業務報告,顧不上對同事們的調侃作出幽默的回擊。

勞琦科長顧自喝茶、抽煙,悶聲不言語。

誰知第二天上班時,勞琦科長沒露麵。少頃便傳來他病倒進了醫院的消息。

大家的心沉沉的。在艾甫君的倡議下,同事們一起去醫院住院部探望勞琦科長。出於禮貌,斯大君還特意買了一束鮮花送給勞琦科長。斯大君已經敏銳地感覺到,老科長抑鬱致病和他那天拎墨水瓶之舉有什麼瓜葛。

當大夥兒再次集體前往醫院看望病員時,斯大君看著臉色發黃、神情蔫了似的勞琦科長,像是講給自己聽,又像是講給大家聽:“你們也是知道的嘛,本人屬猴,有點多動症,我想平日工作有點煩心,幽默一下也未嚐不可。那天我用那個方式拎起那件玩意兒去灌墨水,完全別無他意,純屬我個人方麵的‘小動作’,助興、助興而已……”他還做了個手拎墨水瓶的動作,“你們想想,這能有什麼意思呢?笑話了。”他說得很真誠,臉色緋紅,再懷疑他曾經搗鼓什麼“危險的暗示”是有失公允的。

一星期後,勞琦科長病愈出院了。他重來上班時帶來一個大花瓶,置在辦公室顯眼的一隅,還時不時地給花瓶插換鮮花,添斟清水。於是就有幽香流溢。他誠懇地對同事們說:“我——沒別的意思,隻是想讓工作環境變得溫馨一點。”

說來也怪,勞琦科長變得特別喜歡和斯大君親近,兩人的關係也得以改善。連公司別的科室的人士都有感覺到了:在鴻達公司基建科,勞琦科長最器重的人就是斯大君。這是後話。

追尋時光

張老師再過半年要退休了。他所在的小學要更換工作證,需每人交免冠一寸標準相片兩張。張老師記得5年前曾照過一次相,自感形象不錯,所以使用此照片的頻率很高,隻是眼下記不起這些照片及底片放在何處了。於是翻抽屜、倒盒子地找了兩個晚上,未果。弄得情緒處於低度狀態,連吃飯也不香,睡覺也不沉。

張師母知道緣由後,說:“你這個人呀,太呆板。要照片還不容易?重新去拍一張不就得了。現在可以加急的,第二天就可取了。也要不了多少錢,照相的錢由我出就是了。”

張老師期期艾艾:“你、你不知道,我的舊照片中,就數5年前拍的那張來得精神,樣子顯得年輕,神態又特自然,我特別喜歡啊……”說罷,他又埋頭在雜物裏東尋西找。

張師母嗬嗬大笑:“老張,別再做無用功了,重新去照個相吧。洗個澡、理個發,再換套西裝;鏡頭前端坐,心緒要淡然,能照好的。挽回歲月是不可能的,時光流逝了就流失了,哪能追尋回來呢?我們能做到的是:珍惜現在!你說,對不?”

張老師聞言,頓然開竅,滿臉堆笑:“賢妻言之有理,我馬上照你的意思去辦,哈哈!”他把雜物歸攏,站起身,擂擂腰,舒展身姿,眼眸裏閃爍著自信的神采。

黃昏讀信

初冬落日的餘暉,塗在後院光溜溜的水泥地上。花階上,各式花卉的盛期已過,唯有綠意尚存。

梅子君微眯著雙眼,背脊靠在一張舊藤椅上,近身是一隻老式柳藤箱,腳旁有一隻炭盆。他在S市做過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有過風雨有過辛酸有過坎坷,就別提它了。彈指一揮間,離開仕途,在家度晚年,算起來也有五六年了。不知怎麼的,這些天,他的情緒似乎比較脆弱,有幾分傷感,有幾分懷舊。平息這種情緒的方式,就是在這陽光融融的後院靜坐,重讀舊信。賦閑在家後,他收到的信就很少很少了。柳藤箱裏的近千封信,大部分還是他當局長時收存下來的。

他在這個後院,坐在這炭火盆旁,靜靜地重讀舊信,已有好幾個黃昏時辰了。他把收藏的信件全重讀了一遍。昨天,他一口氣焚燒了數百封信,一口氣倒出幾炭盆藍白色的紙灰。

現在,散落在柳藤箱底的十多封信,是梅子君幾經閱讀、幾經篩選而幸存下來的,以供自己慢慢品讀。

他戴上老花眼鏡,持信,口中念念有詞。這封信是他在海濱城市一家大公司任總經理的老同事寫來的,誠懇邀他離休後去海濱任顧問,薪水和別的待遇要比他的現職翻幾番。

梅子君看完信,溫和地笑了。晃晃頭,鼻孔裏哼出一種難以理解的輕音,撮起信箋移入炭火盆。頃刻,一股清煙升騰,與此同時,燃起一朵火焰,又悄悄熄滅了。

此刻,他臉上的皺紋顫抖起來,眼眸裏出現爍點,胸脯也微微起伏波動。這是一位老戰友的“密信”。老戰友透露:他的“問題”將得以改正,且可望被任命為S市B局的局長。之後,梅子君果然告辭了采石工生涯,重踏仕途,有了這個使不少人羨慕不已的職務。

他隻猶豫了少頃,就把此信扔進尚有星火的灰堆裏。

有微風飄過,卷走了幾縷煙氣。

他的眼眸又有了精神。

“老梅:別固執了,接受我的愛吧,我會……”

一絲嘲諷的微笑,停留在他的唇邊。這是一位比他小20歲的女秘書的求愛信。這位喜歡穿黑色連衫裙的俏麗而幹練的女人,在他新任局長後就向他發動了“愛”的進攻。直到他的夫人病故後,她仍窮追不舍。他不記得是否回過她信,但他斷然拒絕了這位離過三次婚、姿色不衰的新潮女性的愛,這是確確實實的。

炭火盆裏又熄滅了一朵美麗的火焰。

接下去,他又向火堆裏擲進去幾封信。其中有他在北方成家的兒子和在江南成家的女兒先後催他去兒女家定居的信函……

炭火盆裏的紅火,暖暖的,忽明忽暗。

雙鬢如雪的梅子君端坐著。柳藤箱裏隻剩下最後一封信了。信封業已退色,上麵那娟秀的筆跡仍依稀可鑒。

他利落地取出信箋,扶了扶老花眼鏡,輕輕地讀出聲來。欣喜和幸福的神情在他的眼眸裏蕩漾。老淚橫流。

黃昏的斜陽,照在梅子君安詳的臉上。突然,他的頭一顫,依抵在椅背上。他靜靜地睡著了,手裏仍緊緊地捏著信箋。

當幾位念想他的鄰居翻牆進了梅子君的後院,才發現,他已和大家永別了,他手上握著一封信,上麵寫道——

“梅:我答應你,我們結婚吧。慧珍。”落款是1957年9月9日。

慧珍是梅子君的愛妻,小學教員,去世已逾九年。

木梯

荷城製衣公司老總談企漁搬入清溪畔別墅小區之前,住在市河旁的那條深幽而古老、名稱卻很現代的幸福巷。那時候,談企漁出門、回家,必定要經過長長的小巷,因為他的寓所——一間帶閣樓、附天井的磚木結構舊屋,位置在小巷的盡頭。他總是神情憂鬱地在小巷裏進進出出,誰也不會朝這個平凡的青年男子多看一眼。

幸福巷的巷口,有一所簡陋的出租平房,承租人是一個男性瘸子,專做木梯的。這個木匠瘸子姓匡,街坊鄰居都叫他匡師傅。匡師傅雖然左腿比右腿要短得多,且有點內拐,走起來那種立場不穩的樣子頗滑稽,但很少有人嘲笑他。大夥兒不叫他“匡瘸子”而叫他“匡師傅”,是因為他做木梯的手藝實在精湛,做木梯所帶來的名聲遠遠超過了他腿疾所帶來的負麵影響。加上他的生意好,人又樂施好善,街坊上的小孩子幾乎都受過他諸如泡泡糖、粘紙、彩色橡皮之類的惠贈,所以他的人緣極好。他製作的木梯,有長的、短的,四檔至八檔不等;有雙人梯、單人梯和異型梯。早些年,市民們的住宅比較狹窄,都在空間找麵積,什麼隔板、閣樓、廂頂都對起居質量作出過貢獻,所以梯子也就大有銷路;另外,單位裏的電工、裝修工也離不開這玩意,需要量大。不難想象,匡師傅是這條小巷裏經濟上比較殷實的人物了。談企漁當年為了拓展製衣店和家居的使用麵積,曾先後向匡師傅定製過三隻單人木梯。

匡師傅比談企漁年長10多歲,家裏有專管家務的老婆和一個上中學的兒子,一家三口子,全憑他的這雙粗實而靈巧的手。談企漁和匡師傅很投緣,很談得攏。匡師傅一家三人裏裏外外的衣服都是上談企漁的縫紉店裁製的。這種互助互惠的經濟關係,自然加深了他倆的友情。

關於匡師傅的腿是怎麼瘸的,街坊上的傳聞很多。一種說法是,匡師傅少年時曾搞過偷盜的伎倆,一次從下水管道爬到三樓時,被三樓的住戶發覺,一聲吆喝,嚇得他鬆手墜落於地,雖然保住了性命,但落得個終身腿殘的後果。還有一種說法,說匡師傅年輕時幹過拉板車的體力活。一次,他拉著裝滿碎石料的板車經過一座坡度很陡的老橋時,由於體力不支,板車隻退不進。他為了避免重車後退可能造成的對行人的傷害,擱下車躥到車後用身體抵擋下滑的板車,不幸自己的左腿被車輪碾斷,雖然骨科醫生妙手醫治,但傷腿還是比另一條腿短了10厘米,再也不能擁有平穩而瀟灑的走姿。

當然,街坊鄰居最熱衷於談論的是匡師傅的那段浪漫色彩很濃的羅曼史。匡師傅年輕時是個打家具的能工巧匠。在他20歲那年,他去一個擁有一座後花園的縣長家給縣長待嫁的愛女打製陪嫁的家具——木沙發、大衣櫥、梳妝台等。縣長的愛女對英俊的青年木匠頓生愛意。而青年木匠對這個江南女子也一見鍾情。在一次忘情的擁抱親吻中,被縣長撞見。縣長勃然大怒,操起長棍追打青年木匠。青年木匠在肩膀上挨了幾棍後,倉皇出逃。縣長不肯罷休,欲置其於死地,窮追不舍。青年木匠逃到後花園,無路可走了。花園用磚泥牆圍住,東牆下有一堆碎磚。青年木匠欲踏上碎磚堆爬出圍牆。可是,未及他的右腿跨上牆頂,怒火中燒的縣長已經趕到。一陣亂棍下,青年木匠的雙腿被打得血肉模糊。縣長出錢給匡師傅治好了腿傷,卻留給他一個難忘的紀念:走姿不穩。自然的,他與縣長愛女的戀情未能繼續下去。他拖著殘腿離開故鄉,來到荷城謀生。匡師傅仍幹木工活,但不再打製家具,而是改為製作木梯的活計。這個中原因不難理解。試想,如果那天他逃至後花園後,那東牆下不是一堆碎石,而是一隻木梯的話,他的形象就不至於像今天這樣了。製作一隻隻精致、堅實的木梯,不僅僅使他有了糊口的經濟手段,恐怕還可以延續他青年時代感傷的美夢。

所以一般鄰居都樂意接受這個浪漫而淒楚的傳聞。談企漁也曾和匡師傅談及這個話題,匡師傅每每笑而不言,很神秘的樣子。後來,鋁合金門窗的普及,鋁合金製品的廣泛使用,許多家庭的住宅得以改善,木梯的銷路也大為減少。再後來,匡師傅也改行專做鋁合金梯子,生意也好過一陣子。隨著工廠批量生產的有品牌的鋁合金梯子大量投入市場,價廉且物美,匡師傅的手藝也幾乎無用武之地。

匡師傅55歲那年,生意清談,家庭經濟陷入窘境。那天,他在路上邂逅談企漁,言談中流露出無奈之色。已從小裁縫變成製衣公司老總的談企漁二話沒說,隨即安排他到自己的公司當門衛。從此,匡師傅有了固定的收入,不再為柴米油鹽發愁。匡師傅對門衛工作非常盡職,他的走姿雖然“立場不穩”,但誰要是沒有出入證,休想出入公司大門,這個“立場”,他是堅定不移的。你跑得再快,也會被這個瘸子門衛追住,他的速度可以與短跑運動員媲美。

匡師傅在當門衛的日子裏,向談老總披露了自己腿殘的真實原因:他在童年時代因患小兒麻痹症而落下的殘疾,僅此而已。談企漁知悉匡師傅腿殘的真相後,感慨不已。

我心難安

這一年,53歲的文史科副科長老茄,被調到後勤科任助理。據說,他是因能力平平、年紀偏大而“退居二線”的。就在老茄去後勤科上班的第二天,一位年紀比他大兩歲、業務粗疏的同事,被任命為文史科副科長。

老茄種過田、打過工,來檔案局之前是鎖廠的一名配件工。他應該劃為自學成才之類的人物,電大中文專業畢業,在20多年前本城首次人才招考中,以第二名的成績進入機關的。也許是他為人過於坦率,說話每每口無遮攔,也許是他樂此不疲地在報端發表些針砭時弊的小文,觸痛了某些人士,盡管他的工作無懈可擊,卻長期拋錨在“副科級”任上。這下,更逗了,要他棄“筆”搞服務了。

老茄喜歡上辛棄疾的詩詞了,時不時背誦幾首,空閑時還研墨寫上幾個條幅;與此同時,他開始複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和年輕同事聊天時,會情不自禁地歎道:“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於我們隻有一次……”每每弄得對方莫名其妙。

而與他甚投緣的文史科文書小閔,卻經常撫慰他,說,老茄先生,您別這麼悲觀,別老是自責自己碌碌無為,比您更平庸的人還很多,有的職務還比您高幾級哩,雲雲。如此這般的勸說,老茄似乎釋懷了。他在後勤科的這幾年,工作很賣力,服務很到位,也不再抒發“懷才不遇”和“報國無門”的感喟。他神定氣閑,舉手投足有了一種鉛華洗盡的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