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最快樂的人

這天,是歐陽君退休的第一天。午後,他坐在沙發上看一本雜誌,被一則題為《什麼樣的人最快樂》的小文所吸引。文章的內容大致是:英國《太陽報》在“什麼樣的人最快樂”有獎征答活動中,收到8萬多封應征來信,其中四款被評為最佳答案:剛完成作品的藝術家;正在用沙子築城堡的兒童;為嬰兒洗澡的母親;挽救了危重病人生命的外科醫生。

他陷入沉思:外國人如是看待快樂,咱們中國人的感受有多大差距呢?

一會兒,好友達式君來訪。聊談間,歐陽君就把那則小文的意思說與他聽。

達式君笑了,覺得不無道理。他說:“老兄,這四個答案堪稱最佳,說明那些外國老編們的眼力不賴。工作著是快樂的;有想象、有童心才會自得其樂;無私、心中有愛,當然快樂;有能力助人才能得到快樂的回報,有道理。不過,這是外國人的想法,咱們的情況略有不同。”

歐陽君問:“老朋友,你認為什麼樣的人才最快樂?”

達式君是本城師院的哲學副教授,他沉吟一下,說出以下最快樂的人。

垂釣者提起漁竿,上鉤的魚蹦跳著被拖上岸。

母親收到孩子用第一份工資買的小禮品,可以是一束鮮花,也可以是一瓶廉價香水。

筆耕多年的準作家投寄一個長篇,三個月後在出版合同上簽上自己的大名。

官員在提拔公示期滿後,獲悉內部消息:沒人舉報。

妻子倚門見到如期歸來的開長途汽車的丈夫。

走路匆匆,少頃從廁所裏出來的人。

達式君補充道:“幸福和快樂應該有區別。前者,是一種綜合的經過驗證的較為長期的感受,而後者,往往是個人化的情緒瞬間,它具有展望性。換句話說,快樂是一種始端情緒,是對幸福可望的預先體驗,或者說是對幸福的預支。”

歐陽君哈哈大笑:“太繞彎子,不通俗。我也想出幾條‘最快樂’,供你一笑。”他一口氣說出如下幾則:

大學生參加招工應聘,接到招聘單位錄取的電話或信函。

下崗女工設攤,夜歸點鈔,發現帶回的錢比賣出東西的進價多了三成。

患者出院,家人告知:醫療費已付清,借款不多,下月就有錢償還。

父親拿了年終獎,盤算著加上這一年每月的積餘,正好湊足孩子下學期的學費。

陋室被劃入拆遷白線內,閱讀“拆一還一”承諾文書的未婚男子。

春節臨近,民工去財務科領取拖欠了九個月的工資,還另得款子拖欠期間的利息。

達式君拍案叫絕:“好,好,關注民生,不愧是高級政工師。咱們來點具體的,我問你,在這個城市,誰是最快樂的人?”

歐陽君說:“此刻,這最快樂的人應該是我。”

達式君凝視他:“理由?”

歐陽君回答:“賦閑首日良友登門,談話推心置腹,豈不快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達式君點頷:“謝謝、謝謝,那我就是最快樂的人的陪襯人?樂於為之,樂於為之噢。”

時間不早了,客人便告辭,主人送客到樓下。

太陽很好,把樓前的那片草坪照得綠油油的。優雅悅耳的樂曲從誰家的窗口流溢出來。

歐陽君邊走邊問:“老朋友,我問你,你什麼時候感到最快樂?”

達式君握著歐陽君的手,說:“我的快樂很簡單——一個小時前,我在家裏作出到府上拜望你的決定時,最快樂;後來,和你侃談,最快樂;現在,有老友送我下樓,我最快樂。”

歐陽君說:“其實,快樂全憑自己,最快樂是一種自我認可,最快樂的理由是很多的。”

達式君說:“是的,這世界啊,快樂俯拾即是。”

退休之日

S局正在歡送餘伯退休。體己的話、感激的話、褒揚的話,還有此起彼伏的掌聲,使得餘伯的感情一次次受到揉搓,以至眼圈一次次泛潮。

瘦小而蒼老的餘伯在這個局服務了整整三十年。他做過會計、統計、辦事員、總務,近幾年專門忙些局裏無人管又非得有人管的雜事。臨將退休,沒有職稱,沒有官銜,也沒有機會得到別的什麼榮譽。由於他在住房、工調、業餘創收等領地裏的“低能”和窩囊,得罪了自己在綢廠當了十多年擋車工的兒子,以至兒子自去年有了小家庭後就沒有來看望過他。掌聲又響。局長致了熱情的又有點近似悼詞的歡送語後,小會議廳出現短暫的冷寂。他的目光順乎自然地投向窗外。

窗外的草坪上,停著各式轎車。世界真精彩!就說這小車吧,過去連夢裏都見不著。局裏的同事去國外去香港去深圳去廣州考察或觀光,去北京、上海、哈爾濱的更是普及。飛機、海輪、軟臥包廂,他都沒有見識過。看來,這輩子是不可能的了。局裏有輛“皇冠”已四五年了,不知怎麼的,是嫌汽油味難聞還是吃不消“微顛”,他居然一次都沒有乘坐過。說實在的,他真有點遺憾。那爍亮的眸子,簡直可以讓人讀懂他想搭一趟“皇冠”的念頭。

局長注意到他的神態。局長和他道別握手時把意思表達得很婉轉:你是位好同誌,本想用小轎車送你回家的,可惜司機正好另有別事,反正以後還會有乘坐的機會的,這次就抱歉了。

散會。下一個節目是回家。局裏沒有“人走茶涼”,特意饋贈餘伯兩大簍水果,每簍足足5公斤。

自行車湊巧尚在修理。徒步,他一手拎簍蘋果,一手拎簍鴨梨,慢慢朝院大門走去。步履有點蹣跚。

道中央花壇裏的菊花開了,有爽心的香味撲來。

院“傳達”朝他頷首一笑。他也回一笑,步出院大門了,從此就是局外人了,閑人了。

餘伯的心一顫。門偏側,有個臉熟的小夥子,守著一輛披藍布篷的腳踏三輪車。他欲擦身而過,小夥子卻伸臂攔住他:“上車吧!”他一愣,鬼使神差地鑽進布篷。

車輪動了。車鈴搖響了。小夥子回頭朝車篷裏擲去一包未開封的蠟紙牡丹。“什麼時候幹上這行當的?”車篷裏擲出一個問。

“半年了,下崗後幹上的。”年輕的車夫沒有回頭。

“今天是什麼日子?”車裏頭問得很唐突,又像是自言自語,且伴有咳嗽聲。

“今天?今天是您老的退休日。”車夫用力蹬車。上坡路。

“你怎麼會知道?”

“誰叫我是你的兒子?”小夥子以問代答,調侃的語調裏不失相知的溫情,還有點自豪和爽朗的意氣。

嗤的一聲,火柴擦燃了。藍布篷的隙縫裏,透出一股白煙。

三岔路口。車速減慢了。

“去老屋,還是去看看你沒有見過麵的小孫女兒?”兒子問。

餘伯撩開擋風布,聲音顫抖而急促:“你、你定吧。”

車鈴聲聲。

父親的草鞋

阿戈和阿香這對夫妻結婚時,都是綢廠的擋車工。時光如水呀,他倆都過了不惑之年了,日子卻犯起愁來。簡單地說吧,廠子破產了,兩人被買斷工齡,賦閑在家了。夫妻倆都是勤勞慣的人,先後做過不少行當,當送貨員啦,幹家政啦,擺水果攤啦,時間都不長,主要是性情不合適那類工作。兒子讀初中了,費用不小,那幾萬元“買斷”金,也用得差不多了。要想年老的時候有退休金好拿,也得按時去交“三金”。日子拮據,光歎氣不行。阿戈免不了時常與妻子商量。

這天,夫妻倆難得心情好,就叫了兒子一起去市中心的河畔露天公園散步。人窮,也得自找樂趣不是。

時值仲春,風和日麗。河畔的橋堍下,有十多個擦鞋妹一溜設攤,顧客還真不少。阿戈望去,估摸被服務的幾位富態人,昔日是泥腿子莊稼漢。“好了,現在富了,有人為他們擦皮鞋了,要叫人服侍了。”他把這種感慨說與家人聽。

阿香就嗆他:“誰叫你沒能耐?你能耐大了,自然就會有人來服侍了。”

正說著,一位擦鞋女就招呼他擦鞋:“先生,你的鞋不亮,擦一擦,亮一亮,隻需一塊錢。”

阿戈便自嘲道:“費用是不貴,謝謝。我的皮鞋和我本人相配。我還想幫別人擦鞋哩。”

擦鞋女回了一句“小氣”就去招攬生意了。妻兒就指指點點笑話阿戈。

有幾位年輕人脫了鞋光著赤腳在卵石小徑上來回走,其中一位靚女還把絲襪褪了,露出白嫩嫩的腳丫,在卵石路上來來往往,還不時把“腳板被卵石撫擦後的興奮”用尖叫表達出來。

兒子問:“媽,他們在搞什麼遊戲,這麼高興?”

阿香就問老公:“阿戈,你來回答兒子的問題。”

阿戈正抽著一支低檔煙,吐出一口白煙,說:“他們是好日子不要過,瞎折騰!”

兒子搖搖頭:“NO、NO,老爸缺乏生活情趣。”

阿香說:“他們應該是在健身吧,當代人可重視健康嘍。”

兒子插話:“是的,我聽生理老師說,人的腳板上的神經可豐富了,經常按摩能起到舒筋活血的作用。現在的人太注意保護腳掌了,各種高檔鞋也就大有市場,絲襪、保暖襪的品種也多得不得了。其實,腳的皮膚還是親近土地來得科學。”

阿香說:“對了,對了,現在的足浴房開得這麼多,說是保健,實際上是在賺人的腳丫錢。”

聽到這裏,阿戈右手握拳,擊左手掌,喊道:“有了,有了,咱們快回家吧。”

妻兒不知阿戈發什麼神經,但都隨從他的意思,跟著他回家。

阿戈一路思考“腳”文章。回家後,他赤腳在屋裏走來走去。“如果讓城裏人穿上草鞋散步,既時尚,又健身,光腳丫和稻草相摩擦,摩擦力很大呢。且草鞋的價格不需太高,誰都能消費得起。”想到這一層,他興奮得跳蹦起來。妻兒聽他那麼一解釋,都覺得這樣思考下去很可能會誕生一個金點子。

湊巧的是,這天傍晚,阿戈的老父親進城來看望他們。老父親可是個打草鞋的高手。當年,阿戈讀書的費用,全來自他打草鞋賣出的錢。阿戈的金點子可真的出來了。

第二天,他回鄉下一趟,把老家的那台打草鞋木架搬回來,還帶來一大車新鮮的稻草。家後院很寬敞,再多的東西也囤得下。

老父親就重操舊業,還把手藝教給兒媳婦。而阿戈則伏案草擬一篇文稿。內容是:披露赤腳穿草鞋的感受;描繪走路時的身姿搖曳,脫了鞋的輕鬆。還寫到,那些女子的嫩腳丫,穿過草鞋後,腳底會紅紅的,那是一種健康的顏色,雲雲。文章的題目經與兒子商榷,定為:《穿草鞋散步——緬懷歲月,又有健身之神效》。阿戈不失時機地約在報社當副刊編輯的同學喝了一次夜酒,文章拿出來給他一閱。老同學半醉閱稿,大稱奇妙。

那天,阿香拎了幾十雙草鞋在河畔設攤,支一塊小牌,上書簡要說明穿草鞋散步的快樂。阿戈還穿上草鞋佯作顧客,在小路上走來走去,神態自如愉悅,引起路人好奇。若有人問詢,他便耐心介紹,手一指:“你想試試?那裏有得賣!兩元錢一雙,隻要半包低檔香煙。”

好事成雙,阿戈的文章刊載在昨日的晚報副刊上,來河畔散步的人當中,有不少拜讀過。於是,購者多,阿香帶來的東西很快告罄。阿戈在前頭踏著方步,不少青年男女仿效,單手拎著脫下的鞋襪,一邊嬉笑著坦然邁步。

夫妻倆掘到第一桶金,隨後去工商局注冊,為父親的草鞋取名:下崗牌草鞋。不久,他倆正式租店麵,還聘用了幾位下崗姐妹打草鞋。於是這個江南小城新增一家“下崗者草鞋行”。

這是兩年前的事。現在這家草鞋行的生意依然紅火,持有數十個景點的訂單。眼下吧,草鞋行總經理阿戈、財務總監阿香正忙著與任技術總監的老父親籌劃,準備去外埠開連鎖店。

幸福的要義

這天黃昏,荷市民政局副局長蘇瑞庭,在辦公桌前的轉椅上端坐著,臉上思紋波動。手提電腦、手機、計算器、仿水晶煙灰缸、釘書機、空白筆記本、空白信封,全上交了。還有什麼?他實在想不出了。一個抽屜、一個抽屜地拉開,全是空蕩蕩的。當他拉開最後一個抽屜,眼睛頓然一亮:抽屜的深處,躺著一個圖釘盒。他取出來打開一看,裏麵還剩下最後一枚圖釘。他回望背後牆壁上的中國地圖,站起身,把手上的那枚圖釘按上微翹的一角,一撳,妥了。他在地圖前佇立,凝視著,慢慢地,他臉上的思紋轉化成和年齡不太相稱的甜笑。

蘇副局長掃視了一下這個簡樸而實在的辦公室,這個與之相伴多年的空間。

在這裏,他起草了《荷市下崗職工再就業的若幹輔助規定》、《民政幹部職業操守細則》、《擁軍愛民從身邊的小事做起》、《荷市殘疾人生活狀態及展望》等文件和調查報告。

在這裏,他審核過一串串特困家庭名單;簽發過對後備幹部的考察意見;用湖筆飽蘸徽墨,書寫過救災物資總彙、捐款花名榜。還有什麼?他實在想不出了。30厘米、30厘米地在有限的地盤踱步。想起來了,有一年,一位因家境貧困麵臨輟學的小姑娘,闖進他的辦公室。他傾聽她的淚語,愁掛眉梢。和她“簽訂”了他個人負擔她讀書、直至大學畢業的“資助合同”。現在,她已工作了,還有了小家庭。她叫什麼名字?他搖搖頭,記不得了。

時間不早了,同事們正在單位餐廳等著他哩。今晚由同事們湊份子,為他搞一個簡單的餞行,不去不合情理,再說了,他也自湊了一份。大家理解他,收下了他的那一份。走吧。

他在關門的一瞬間,情不自禁地舉起手,一揮,把釀在心裏很久的話吐出:“再見!”

近了,餐廳。他似乎聽到了那些小年輕在美食麵前歡呼雀躍的聲音。在連通餐廳的走廊上走著,他想起了一件事。承包餐廳的鬧劇複活了:先是城裏一個飯店老板,到他家小坐,留下一個厚厚的紅包,說是給他小孫兒的壓歲錢;後是大舅的兒子,也就是他的表弟,打電話給他,讓他照顧一下,把餐廳的“經營權”給他,還說“肥水不外流”是天經地義的;後來,市府有個官員托人遞給他一個小紙條,內容無非是:持小紙條者是最佳人選,雲雲。自然的,這三位都被排除了,現在的餐廳承包人是一位因公致殘的獨臂人。

掌聲響起來了。蘇副局長步入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