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1 / 1)

孫見喜

若幹年前,文壇上發生過一次有關散文創作的爭論。一方認為,小說出於虛構,詩歌發乎激情,而直裸個人行跡與心靈的散文萬萬不可以虛構;反對方認為,但凡文學創作都有虛構的成份,散文不例外,範仲淹寫《嶽陽樓記》時就不曾到過嶽陽,當代作家莫言寫俄羅斯的散文時也沒去過俄國,等等。這場爭論沒有結論。各位作家該怎麼寫還是怎麼寫。但是,我在西北大學現代學院講《散文創作五講》時,學生向我提出了類似的問題要我給個結論。我覺得,散文在我國具有深厚的寫作傳統,無論記事抒情議論,都離不開筆者主體,這裏的“我”應該是真實的,人真實了,事也應該不虛,情也參不得假。但在細節上,未必流水賬一筆拉到底,應有取舍和濃縮,間接的觀察和體驗也可渾然融入情景和情緒。我寫的《坡上風景》被收入多種選本,那是我多少年在老家坡上觀察所得,而不是某一日某一時的情緒偶發,你說那麵坡上不曾有過住庵棚的老人,更沒有人發過那麼一句高哲的言論,所以你虛構了個“坡上風景”這篇散文就不成立。但事實卻相反,正因為有那麼一點點必須的虛構,才使我在坡上的觀察突然增值了意義空間,才使這篇小文被不少省份作為中學摸似試題或作文範例來推廣。

以我的閱讀和寫作經驗來看王新民的這部《尋訪高興》,覺得真實是這部散文隨筆集的第一價值。這裏的真實包括心實和筆實兩個層麵。在西安文學圈,人都知道王新民是個誠實人,他不會耍奸溜滑,文如其人,他筆下的文字憨厚而結實,他的文字大廈有多重支柱,牆體厚重,一磚到頂,八級地震也倒不了。或者一個春日的踏青,一次偶然的邂逅,一部古書的追尋;或者某次工作的調研,某次農家的夜讀,某條山路的重行,等等。全是個人的足跡和親曆,全是當下社會和時代的原貌和實錄,也由此引發他謹慎的思考和質疑,他不借題發揮不作驚人之語,更不用筆墨澆自己的什麼塊壘;他用自我的坦蕩人生書寫白紙黑字,用不著以道聽途說的傳聞敷衍成文。他這部集子真實的當代性使其與某些細碎的斷代史有了瓜葛,有時候,曆史的正聲隻能存留在民間,研究元文化的國學大師劉明武先生說過:正史中隱藏了的看看野史,野史中找不到的看看地下,地下尋不到的看看民間、看看山裏。胡適之的得意門生、現代古史辨學派的創始人顧擷剛先生認為河圖洛書是宋人的偽造,這個觀點被主流史學界共識了五十多年,但不經意間在長沙的漢墓中出土了《帛書周易》、安徽阜陽出土了“太乙九宮占盤”,於是那個“宋人偽造”的共識一瞬間轟然倒塌!這是一個教訓。再大的學問家不可把話說絕。而王新民筆下的點滴現實,沒有埋沒在土裏卻被時代的洪流淹沒。他的文字真實地隱映著中國三十年來社會的紛亂、嘈雜、整理和歸納,這些曆史的毛細注定要和民間生態粘連在一起,這些社會土壤深層的團粒結構注定全息著大地球的岩樣和“油沙”;在這裏,王新民並不重要,但他作為時代之“橋”是結實的,是可信的,後人經過這裏可以傾聽曆史的天賴之音,可以校驗和玩味正史的苦衷與哀痛。雖然王新民隻寫了個人的行蹤與心跡。

要說這部集子的不足,個別篇章稍嫌拉雜,有些純粹的工作行蹤,可以另結專集;另外,散文的色彩淡了些,隨筆卻隨得太自由;如果要叫楊教授樂生先生來看,他可能說你這部集子的文學性不足,但我更看重你隨意記下的時代細節,唯其真實才更見社會之活鮮與人文之變遷。

辛卯初秋於西安雙仁府

(作者為太白文藝出版社編審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