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春天。
季節替換是一種輪回。無盡期。新綠的樹葉轉眼墨綠得發黑。像一種沉寂的回憶。因為記不起,所以格外沉重。距離是一張網,網羅住所有的時間,將曾經的人事推擠在一塊兒,重到背負不動。四月是破碎。有太多悲離,卻無歡合。仿若定格在過期膠片上的街景,混亂而且陰鬱。暗角大到遮蔽了日光,黑紅沉灰的色調,壓抑至喘不過來氣。
同裏公寓的四樓,幽長昏暗的過道走廊。
史黛芬尼走出411單元房,輕輕帶上門鎖,不曾驚動過道上方的感應燈光。通向樓梯是隧道一般的黑暗。
間隔五間單元的對門,420,埃森出門,抬頭撞見史黛芬尼。
HI!
HI!
這樣的招呼,每天一次,準時準點,仿佛雙方約定。
各有各的故事,卻要麵對同一種時間,在同一處地點。兩個人的生活軌道,有時很像DNA的結構圖,繞來繞去,總不斷的相對交錯而過。
史黛芬尼不知埃森是何許人,埃森亦對史黛芬尼一無所知。若攤上關係,不過是在這棟冷冰冰的公寓裏,每天會照麵招呼的,鄰居。
史黛芬尼走到樓梯口,埃森往往反鎖上門鎖。當史黛芬尼下到下段樓梯,埃森便取代她適才的位子。兩個人總是隔著這麼一段距離。一段十節台級的半個樓層。在某個點,埃森在史黛芬尼的右上方,史黛芬尼在埃森的左下方。
陌生與熟悉,像一隻隔溫杯的杯裏杯外。有一種狀態,就如中間的抽空隔層,不冷也不熱。恰到好處的逃避冷涼,趨向炎暖。
兩隻同樣晝伏夜出的動物,從來不需要相互取暖。
一前一後走過後街到街口。史黛芬尼等到公交,公交再次開過路口時,有時碰見埃森正好招到出租車,也有時,埃森已經乘車先走,而史黛芬尼等的公交,往往還沒有到站。
當凡事提升到生存的高度——盡管純粹的生存隻是最低目的——不得不對現狀感到滿足。熒光燈大開的晃動車廂裏,史黛芬尼會不得不接受乘客的目光。一份工作的影響力,會不知不覺滲透到平日生活的各個細節。盡管這些細節往往不代表一個人的全部。
濃妝豔抹,細膩光潔的裸露皮膚,就是一張畫皮,史黛芬尼沒有理由對它厭惡。如果它讓你得以在這個荒蕪之城裏有一處棲息之所。即使不受他人尊重,你一樣要尊重你自己。
高尚著墮落,未必是一種矛盾。
出租車外的光景流動是一種奢侈,有時除了出租車裏不斷更換印有星期幾的座套,埃森往往不會知道時間又過去多久。一周是七天,一次輪回,總會覺得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每日一樣的播音室,從來不會來的嘉賓,那個時常偷懶的導播。埃森要一個人,對著看不見的成千上萬,又或者寥寥無幾的人,說上兩個半小時的話。一個人自說自話的孤獨,不比放逐大海的水手的孤獨來得輕鬆。
你的觀點得不到讚同,也得不到反對,除了索然還會有什麼。話越說越少,越來越碎。像一隻升空的氣球,一旦出現在一架航行的飛機麵前,就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史黛芬尼尋找契機更換生活,埃森等待一個讓自己強行重生的絕境。一年過去,前者仍要繼續沉淪,後者仍是一塊雞肋。
因混亂而清醒,因麻木而寡欲。身體與靈魂若是可以分離,史黛芬尼亦不會舍棄其中任何一樣。體會得到痛苦就不會涅槃。唯有看不到墮落才可得高尚。
氣球的命運。破裂或者升空。升空之後還是會破裂。氣壓低到一定程度,自我膨脹難受勝過擠壓。埃森等待命運的安排,也從容接受。隻是命運之手似乎將他推到局外。
城市下起雨來是一場災難。下水道不能及時排水,雨水就是洪水的雛形,泛濫於各條街道。大風從海上刮過來,比不及雨水對一座城市的打擊。沒有泥土,沒有足夠寬闊的水域。華燈於強有力的滂沱大雨中迷離閃爍,像一片墜落的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