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斯佩爾顧問
[德國]霍夫曼
恩·特·阿·霍夫曼(ErnstTheodorAmadeusHoffmann,1776—1822),德國近代傑出的小說家,後期浪漫主義的重要代表,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謝拉皮翁兄弟》(四卷)、《夜譚》《卡洛風格的幻想故事》和長篇小說《雄貓穆爾的生活觀》以及《魔鬼的萬靈藥水》等等。
霍夫曼的小說有著自己鮮明、突出的特點,在歐美文壇上一度成為一個特點的概念,影響了巴爾紮克、愛倫·坡、果戈理等一大批重要的小說家。這些特點,可以歸結為一個“奇”字和一個“異”字,即小說充滿了奇思異想,寫的都是奇人異事,氣氛情調也奇異詭譎,不少時候到了神秘怪誕的程度,甚至於鬼氣森森,難怪大作家赫爾曼·黑塞要拿霍夫曼小說與中國的《聊齋誌異》相提並論。
《克雷斯佩爾顧問》選自《謝拉皮翁兄弟》,是一篇典型的霍夫曼小說。它以幽默而誇張的筆觸,以一個親身經曆者的口吻,由小到大,由表及裏,給我們描繪出一個怪人的狀貌言行,最後卻在他那些荒誕不經的奇行異事背後,讓我們驚異地發現了一個藝術天才善良高尚的靈魂,聆聽了一曲美麗動人的愛的讚美詩。主人公形象舉止的怪異與心地的純善構成強烈反差,因此也就發人深思,耐人尋味。
我一生中見過不少怪人,克雷斯佩爾顧問便是其中的一位。當初我到H市,打算在那兒待一些日子,正趕上全城的人都在談論他,因為這時他正異常帶勁兒地幹著一件荒誕不經的事。原來,克雷斯佩爾作為一位博學而練達的律師,作為一位精明能幹的外交家,是頗負盛名的。某個說不上顯赫,但卻握有實權的侯爵因此找上門來,求他代擬一篇呈文給宮裏,懇求皇上承認該爵爺對於一處領地的合法權益。結果事情獲得圓滿成功;鑒於克雷斯佩爾有一次曾抱怨過從來找不到令他感覺舒適的住宅,侯爵便決定承擔全部費用,讓人完全按照克雷斯佩爾的喜好為他造一所房子,以作他代擬呈文的酬謝。侯爵甚至願意出資買下克雷斯佩爾所選中的地皮,不過克雷斯佩爾卻沒接受這一好意,倒是堅持要把房子建在城外自己的花園裏,那兒的環境異常優美。接下來他便采辦了一切可能采辦到的材料,讓人替他運出城去。打這以後,街坊四鄰們就看見他每天穿著他那件式樣古怪的大褂——這也是他按照某些特定的原則自行縫製的——忙著在園子裏發石灰,篩沙子,把磚石堆放整齊,等等。他壓根兒沒和任何建築師商量過,也沒想到去弄一張圖紙。一天天氣很好,他突然來到H市一位能幹的泥瓦匠師傅家中,請他明天天一亮就帶著全部夥計,徒弟以及小幫工什麼的到他花園裏去,為他建房子。泥瓦匠師傅自然問他要施工圖,他回答,這玩意兒根本用不著,到時候一切都會好的,叫人家大吃一驚。第二天,泥瓦匠師傅帶著全班人馬來到現場,發現已經挖好一道四四方方的壕溝,克雷斯佩爾隨即發話道:
“喏,我的房子的地基就下在這裏,請你們接著往上砌牆,一直砌到我說‘現在夠高了’的時候。”
“怎麼,不要門窗?不要隔牆?”泥瓦匠師傅像被克雷斯佩爾的神經錯亂嚇了一跳,插進來問。
“就照我說的辦吧,朋友。”克雷斯佩爾不動聲色地回答,“其他一切嘛,都自然會有的。”
僅僅是付給豐厚報酬的許諾,就使泥瓦匠師傅動了心,承接下了這項異想天開的工程。然而,從來沒有一項工程能進行得比眼下的這項工程更愉快。由於吃的喝的都不斷得到充足的供應,工人們壓根兒不離開工地。這樣,在他們不絕於耳的歡笑聲中,四堵大牆便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飛快升高,直到有一天克雷斯佩爾發出一聲大喝:
“停——!”
於是泥刀和榔頭通通不再出聲,工人們紛紛從腳手架上爬下來,把克雷斯佩爾團團圍住,衝著他的一張張笑臉全都發出一個疑問:
“這下子又怎麼辦?”
“閃開!”克雷斯佩爾一邊吼,一邊奔向園子的一端,然後從那兒慢慢踱向他的四方形建築,到了牆根兒下卻不滿意地搖了搖頭,隨即又奔向園子的另一端,從那兒再慢慢踱向他的四方形,和剛才一樣。如此周而複始地折騰了好幾遍,直到他終於用尖鼻子衝著牆壁,大聲喊道:“過來,過來,你們聽好了,給我開一道門,在這兒給我開一道門!”——他按尺寸規定了高度和寬度,門便嚴格地如他要求的那樣開好了。他於是走進屋去,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這時泥瓦匠師傅發現,大牆砌得足足有三層樓那麼高了。克雷斯佩爾若有所思地在裏麵轉悠著,背後跟著一群手拿鑿子錘子的泥瓦工,隻等他一聲令下:“這兒開扇窗戶,六尺高,四尺寬!——那兒開一扇小窗,高三尺,寬二尺!”工人們便飛快地在牆上打出一個洞來。我到H市那工夫,正趕上進行這檔子事;隻見好幾百人圍在他花園四周,每當在牆壁上誰都意想不到的地方又開出一扇新的窗戶,碎磚爛石往外亂飛,大夥兒就會發出一陣歡呼,那光景真叫有意思極了。至於住宅的剩餘部分和其他一應的工作,克雷斯佩爾也是如法炮製,即工人們必須根據他隨時發出的口頭指示,當場完成一切。這整個工程的滑稽可笑,對於事情終將獲得意外的圓滿結果的信心,特別是克雷斯佩爾慷他人之慨地大把大把花錢,卻使大夥兒一直興致很好。這樣,以如此荒誕的方式建房所必然帶來的困難都一一得到克服,一幢設施完備的住宅便在短時間內聳立起來了。這幢房子從外邊看真叫怪模怪樣,原因之一是沒有一扇窗戶跟另一扇窗戶相像,然而內部裝修卻令人感覺舒適到了極點。每個進去過的人都肯對此打包票;後來,在我倆結識以後,克雷斯佩爾把我領到他家裏,我自己也有同樣的體會。也就是說,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和這位怪人說過話;建房使他忙得不可開交,甚至他以往每星期二總是要光臨的M教授家的午餐會,現在也無暇參加了。教授特別差人來請他,他讓來人轉告教授,什麼時候不舉行新居落成典禮,什麼時候他就決不離開家門一步。朋友和熟人們全盼著出席一次盛宴,克雷斯佩爾卻除了參加建房的師傅、夥計、學徒、小工以外誰都不請。他拿著美味佳肴招待一班匠人;泥瓦學徒盡情地享用鷓鴣肉包子,年輕的木匠則對燒烤野雞大顯本領,餓鬼似的小工們這次都挑最大的鬆露丸子往自己嘴裏送。當天晚上匠人們的老婆閨女也來了,隨即一次盛大的舞會開始。克雷斯佩爾先陪師傅的娘子們跳了幾圈華爾茲,然後就坐到市裏的樂師們的席上,拿起一把提琴,指揮大夥兒演奏舞曲,玩了個通宵。這次,克雷斯佩爾顧問扮演了民眾之友。在新居落成典禮以後的又一個星期二,我終於在M教授家裏碰見了他,真有些喜出望外。你真想不出有什麼東西比克雷斯佩爾的舉止更令人驚異的了。他動作僵硬遲鈍,活像每時每刻都會撞翻什麼,打碎什麼似的。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而且我也立刻放下了心,因為他盡管大步流星地圍著擺滿了精美杯盤的餐桌轉來轉去,在落地穿衣鏡前擺著各種姿態,甚至抓起一隻漂亮的彩瓷花缽,在空中拋上拋下,弄得人眼花繚亂,教授太太的臉上仍然沒有絲毫懼色。實際上,在入席之前克雷斯佩爾已把教授房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還爬到彈簧軟椅上,取下牆上的一張照片,隨後又掛回了原處。與此同時,他嘴裏嘮嘮叨叨——這在席間尤其顯得突出——一會兒東拉西扯,從一個話題迅速轉到另一個話題;一會兒又揪住某件事情不放,翻來覆去,沒完沒了,異想天開,直至他的思路重新讓別的什麼吸引過去。他時而大聲粗氣地叫嚷,時而又拖聲拖氣,宛如唱歌一般,但無論怎樣,聲調和講的內容總是不協調。比如談到音樂,大夥兒都在誇獎一位初露頭角的作曲家,這時克雷斯佩爾卻淡然一笑,扯起他那唱歌般的細嗓門兒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