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街一幢房挨一幢房,都是十層以下的房子,寸土寸金的地盤哪怕幾平米的門店生意也是做得風聲水起,人肩擦著人肩,像起伏的浪一波一波湧進或退出步行街。鞋城在步行街的中央地段。圍著許多的人,一波的浪流到這裏,就過不去了,形成了一堵密不透風的人牆。人在揮汗,仰望,傾聽,交流。鞋城的六樓頂上,坐著一個女子,紅色的衣裾在貼著香檳色的瓷麵的六樓壁頂,像一團火焰在燃燒。女子麵朝大街坐在壁沿,雙腳垂在樓壁上,隻要她身體稍稍向前傾斜,她的人就會如一隻飛鳥輕盈掠過地麵。女子的雙腿動一下,或者身體轉一下,地麵上的人群都會發出一陣驚呼。風吹起女子一襲淩亂的長發,發絲飄動遮住了臉,當然就算遮不住,六樓的高度也無法看清楚她的麵容。女子嚶嚶的哭泣聲並不高亢,像風嗚嗚咽咽,又像水流如泣如訴,低回婉轉的悲傷,以不可抵擋的暗湧,覆蓋住了商家放出的流行樂曲,覆蓋住喧囂的湧動聲,直揪人心。
這是我目睹的一場女子要跳樓的場景。我隻是一個過路人,女子多大年齡?她為什麼要跳樓,又為什麼選中鞋城樓頂跳樓?這一些,我無法知曉。但她的悲傷牽扯心裏的疼痛感,如同初夏突如其來的風,沒有預約,就吹拂到自己身上,輕柔浸入卻深至骨髓,抹不掉。這種疼,不是憐惜女子的疼,而是來自自己內心的疼。而這種疼,直接來自我的母親。生易,活也易,生和活加在一起成生活就有難處,再難的生活,也必然有令人歡愉的地方,必然有充滿希望的願景。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最有智慧的人類,更可以排除萬難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選擇自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份勇氣和膽量,是什麼樣的悲傷讓自己命都可以不要?這是我母親過世後,我內心一直疑問沒有答案的問題。
我母親,死於自殺。這一直是我羞於出口的一句話。羞,一是出於慚愧,二是出於臉麵。母親自殺,對於兒女而言,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讓人總會聯想到兒女極不孝順。2006年的冬天,記憶中並不是太冷,沒有下雪,有暖陽。接母親來我這裏過元旦,陪母親一起逛街,買衣,檢查身體,戲稱母親是我的聖誕老人,隻要母親這個聖誕老人健在,我就會是無比幸福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母親從我這裏回去不過半月,在春節前的幾天,傳來噩耗。母親是喝農藥走的。人好好的為什麼要選擇一條絕路?我哭著要去找和母親住同一屋簷下的哥嫂拚命。親戚拉住我,說,農村很多老人都是這樣走的,你媽的農藥是早就準備好的,估計也不是一天兩天這樣想了,你是出嫁的女兒,你這樣鬧不好,你媽走得不安生的。前一晚的母親,把房間外窗下的柴禾抱到了廚房,也許母親早就預想到了,她會在閉目後,擺放在放置柴禾的地方。早上起來,母親挽好發髻,整好衣衫,坐在床沿,叫來了孫女,把積攢的錢給了孫女。母親拿出床底下的一瓶敵敵畏,一股濃鬱的藥味迅速充斥房間——農村早已不用敵敵畏,應是母親多年前存下來的。敵敵畏,一種劇毒,我是知道的。小的時候,母親去打棉鈴蟲就是用的敵敵畏。母親已經渾濁的眼睛,環視這個房間。就在沒有修飾詞來形容的房間,母親和父親過了一生,生兒育女一群,母親的最後一眼,給了這個無語的房間,是留戀還是絕然,或者還是其它什麼,隻有母親自己知道。這房子我出生時就存在。房子已然破敗,冬天的陰沉更讓房間彌散著腐爛的味道。我是母親人到中年後得的最小的孩子,在我能夠憶起的視線裏,母親從來一副因勞作而蒼老的麵容。母親沒有讀過書,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出。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我的城市。母親的決絕,母親的無可言說的悲涼,蟄伏在我的內心,像根刺牢牢地紮在我隱秘的深處,想起母親最後一刻,就會抑製不住陣痛。
如果我是母親,我有沒有勇氣選擇最後的死亡?我拷問過自己。答案是,沒有。人出生時,就已注定死,是必然,誰也逃不過,隻是時間早或晚的問題。而在完成這個必經的過程裏,怎麼拉長生命的長度和活出生命的質量,才是我,也是許多人考慮和日思夜想的。餘華在《活著》序言裏說:“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裏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呐喊,也不是來自於進擊,而是來自於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我體會不了母親對生活的絕望,也無法想象母親怎麼能像喝水一樣咽下敵敵畏,當敵敵畏在喉嚨裏無法挽回的往下流,流經心肺胃血脈,毒藥焚燒母親的內髒,母親在疼痛難忍的最後一刻,是否有過後悔?這一些,我都無法知曉。唯一能自慰的解釋——也許死,對母親,是一種解脫的幸福。《莊子》曰:“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如果一個人萬念俱灰,心已絕,不珍惜生命,那再大的力量也無法挽回一場必然的逝去。解脫二字,是一種對生者的心靈安慰,也是一種對於宿命的認可。